第一百章 不期而遇

    

    江畔长堤，两千余众百姓沿江排开，似一字长蛇，迤逦数里。

    时近正午，王驾西来，山呼迭起。

    乘青遥所处位置，距离楚王所乘楼船尚远。

    放眼看去，只能隐约瞧见楼船甲板上，有大批随行军将、王府侍从，以及诸位王子、郡主。

    众星捧月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将楚王围了个风雨不透。

    楼船之外，楚南镇守府水师船只列阵协防。

    四面八方，官船同速并进，水师军士来回巡视，时刻警戒沿江两岸以及水下的动静。

    看到这一幕，乘青遥心中踏实了许多。

    此前，他唯一的担忧，就是江中。

    他一早出城，提前赶赴百里洲水域，趁着时间尚早，已经释出神念来回探查数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江畔聚集的百姓，都是寻常渔家，呼吸粗重，不像修炼者那样，一呼一吸，都要符合天地自然之道。

    唯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就是眼前这滚滚东去的清江。

    清江浩淼，江面极阔。

    江心处距离岸堤，足有三十余丈。

    但他不过神台中境的修为，神念虽是异于常人，但也只能感知到附近十丈方圆。

    面对这个潜在风险，心有余而力不足。

    令人无奈，头疼不已。

    随着楚王南巡船队的出现，这个问题便是烟消云散。

    如此大阵仗，就算杀手事先潜藏于水下，突然暴起，攻上楼船，也难以突破重围，从而接近楚王。

    一切顺利。

    没有丝毫异样。

    乘青遥心绪大宁，周围人也是在不断欢呼。

    见此，他不由想起昨日面会于成济时的情形。

    这位州牧府特使忧心忡忡地向他托付任务，末了，又派遣春娘来督促他尽心尽力。

    此时此刻，乘青遥首次见到王驾出巡，见到如此大阵仗，令他忍不住心生腹诽，杀手祸乱“百濮”，连月不息，以致这位州牧府特使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突然，欢呼声猛地一顿，凌乱稀落了许多。

    楚王离开了甲板。

    随侍的军将、王府侍从，以及诸位王子、郡主，也跟着离去。

    转眼间，甲板上盛况不复，只有寥寥数人。

    此时，楼船已快驶近乘青遥所在位置。

    周遭百姓未能一睹王室风采，备感失望，莫不长吁短叹，唉声四起。

    唯乘青遥一人面不改色，心中带着一丝欣慰。

    尽管楚王身旁有大批军将随行，但在甲板上，总归不如船舱密室更为安全。

    于成济有一句话说得好，南巡行程已经定下，那么保证楚王安全、顺利完成南巡，才是重中之重。

    只要楚王可以顺利结束南巡，那便是对世子功绩的肯定，也是对六王子的无形打击。

    正因如此，乘青遥才会答应于成济的请求。

    他修为不敌夏无忌，唯有借此，才能反击一番。

    “继续啊！继续欢呼，王子还在甲板上……”

    值守军士发现百姓异样，连忙来回奔走督促。

    万一那些大人物听不到欢呼声，不喜，这最后的板子，可是挨在了他们身上。

    “是哪位王子？世子么？”

    有百姓问道。

    现场的值守军士都是寻常士卒，哪里知晓什么王子、世子，只是从衣冠上辨认出，甲板上还有大人物。

    但具体到这位大人物的真实身份，他们也是两眼一抹黑，并不比百姓们了解得更多。

    “问那么干什么！还想不想吃饭了！欢呼就是了，欢呼，别停，继续欢呼！”

    乘青遥闻言，抬头望向楼船。

    甲板上，仅剩寥寥数人，全都神色凝重地看着一位儒雅男子。

    何清霜如今正值花信年华，据说夏无忌与何清霜年岁相当，只是略长少许。

    满打满算下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岁。

    而那位儒雅男子，年约三旬，单从年龄来看，应该不是六王子夏无忌。

    莫非这就是世子夏安宜？

    沉思之间，就见那儒雅男子挥手发出号令，然后匆匆离开了甲板。

    欢呼声再度沉滞下来。

    “别停啊，谁叫你们停了！”

    值守军士催促起来，不断呵斥。

    “王子走了，其他人也走了。”

    “是啊！人都没了，还欢呼给谁听啊！”

    百姓们望着空空荡荡的甲板，议论纷纷。

    “欢呼，是给耳朵听的。

    只要船队还在，楚王和王子们就能听得到。

    夹道欢呼，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还要不要吃饭了，还要不要减税了！

    所以，都给我喊起来！”

    值守军士倒是颇有急智，一番歪理，外加大义与规矩，使得欢呼声如同雷震一般，再度响彻江畔。

    乘青遥满是无语，但为了不显得那样特立独行。

    只好加入其中，装腔作势一番，连连振臂，却是听不见声音。

    终于，楚王船队穿过百里洲，破浪长驱，径往西去。

    欢呼声渐渐平息，值守军士们也不再要求继续。

    咕！

    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了哀鸣，沉寂的江畔再度喧腾起来。

    “正午啦，该吃午饭啦！”

    群情鼎沸，声浪此起彼伏，简直比欢迎楚王时的欢呼声，还要壮阔。

    “别急，都别急！这些食物，够你们饱餐一顿。”

    “一个个的，都给我排好队，否则，都去喝这江水去吧！”

    “就连减税，也是别想了！”

    值守军士守住餐台的食物，大声呵斥那些朝着前面挤去的百姓。

    听到呵斥，众人总算是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排着队，掏出契券，准备领取食物。

    吃饱喝足，乘青遥遥看江面，浩荡江水，带走他的几丝忧虑。

    任务顺利完成。

    接下来，就要看于成济的了。

    身旁清江澄碧，宛若明镜，微风拂来，漾起轻轻涟漪。

    就是不知道于成济那边，能否如此一帆风顺。

    ……

    红日西斜。

    乘青遥策马奔驰。

    自城东埠头至夷道城，二三里路程，沿江遍插龙旗。

    红旗猎猎，秋风拂面。

    赤红之色席卷天地，令人心生激荡，胸中豪气勃发，直上云霄。

    可细细想来，这只是一场独属于个人的盛事。

    虚伪的太平，转瞬即逝。

    此番太平，又能够维持多久？

    百濮革故鼎新，易帜归心，乘青遥亲历其间，对其中之事，知晓不少。

    快马行经埠头，里面人头攒动，于成济一身朝服，正与他人谈笑风生，一起恭候楚王王驾到来。

    任务已经完成，乘青遥没有停留，只是隔着栅栏，远远眺望一眼，便快马加鞭而去。

    夷道城城门外，大批军士分列道旁，严阵以待。

    王驾即将到来，入城盘查力度和往常相较起来，严格了许多。

    乘青遥取出特使令符，准备交给军士查验。

    嘚嘚嘚嘚……

    马蹄声响起，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与前面那人同行，只是坐骑脚力稍弱，慢了片刻。”

    乘青遥回首望去，只见马背上端坐着一位美妇，娥眉凤眼，明艳如画，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的确如此。”

    乘青遥递上特使令符。

    “百濮”顺利易帜，于成济此时威望正隆，有特使令符在手，军士自然不敢懈怠。

    检验无误后，便是让开道路，让两人入城。

    城中热闹非常，处处张灯结彩，百姓携老扶幼，齐聚闹市街头，时刻准备着恭迎王驾到来。

    两人并辔而行。

    美妇专注地看着街上的悬灯，也不怎么说话。

    走到一处僻静之所，才朱唇微启，露出雪白皓齿，曼声吟道：

    “开霁出水城，青遥在江左。暂容乘白马，谁许恋银鱼。

    今日又是哪样？”

    都说人生有四大喜，今日他乡遇故知，着实让乘青遥喜不自胜。

    尤其听着身旁女子吟起了诗句，他更是忍俊不禁，抬手拂过假须，以此遮掩自己的笑意。

    “就像朱雀仙子与红娘子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一个名号，也能多一份从容。

    今日，朱雀仙子唤我乘青遥即可。”

    美妇盯着乘青遥颌下假须，笑靥如花。

    “真能一样么？

    我的名字就叫红儿，后来加入四象宗，修炼出朱雀元神后，才被人称为朱雀仙子。”

    乘青遥笑容一沉，慢慢蹙起眉头。

    当真一样么？

    不一样！

    按照朱雀仙子的性子，本应该是直接对他呼名道姓。

    然而就在刚才，就在城门外，朱雀仙子却对称呼他为“前面那人”。

    想来是在公开场合，当着值守军士的面，不知该称他容开霁，还是乘青遥才好，因此选择了含糊了事。

    容开霁这个名字，是在楚南镇守府发出对他的通缉令之后，不得已而使用的化名。

    天底下之人，确定这两个名字属于同一个人的，仅仅只有燕安歌、梦琉璃、寒蝉儿三人，不足一掌之数。

    此外，还要加上一个金汤城少主汤剑锋。

    但汤剑锋已经死了，连同汤家七名护卫，全部死在了百草山。

    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乘青遥就是容开霁，容开霁即是乘青遥。

    燕安歌三人，都是值得信任的知己。

    至于汤剑锋，死人是不会泄漏秘密的。

    而且，在百濮数月间，燕安歌、梦琉璃、寒蝉儿三人一直都是以容开霁来称呼他的。

    但现在，知情人又多了一位。

    “敢问仙子，你怎么知道乘某的事情？”

    乘青遥回答得非常巧妙，虽未公开承认，但字里行间却已道明容开霁就是自己的化名。

    这并非是不信任朱雀仙子，恰恰相反，经历过玄符道变节投敌、连云宗追杀、归元道设伏等生死磨难，双方彼此携手并肩、共御强敌，乘青遥早已将朱雀仙子视为自家人。

    一切只因不期而遇，事情来得太过突兀。

    朱雀仙子高昂螓首，得意道：“聪明来自见多识广。”

    “还望姐姐降贵纡尊，务请赐教小弟一二。”

    乘青遥毫不做作地陪上笑脸。

    朱雀仙子对他有救命之恩，而且不止一次，他已是感激万分。

    更何况，化名一事还关乎着自身安危，必须要慎重对待。

    朱雀仙子捂嘴一笑，轻启朱唇，道出一个名字。

    “于成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