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稀世奇珍……”
在这个年代的明朝人中间,任职于广州府一带的官员应该算是最有见识的一个群体了。 /他们经常和外番夷人打交道,洋货见得多,知道什么东西贵重,什么东西普通。曾经也有外国商人试图象哄骗美洲土著那样运了半船玻璃珠子到广州来当珠宝卖,结果只落得个人人嘲笑鸡飞蛋打的下场。
不过现在,无论心有所思的周晟,还是已经有点迷迷糊糊的方文正,站在这面大玻璃镜面前时都暗自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在西洋人那里曾经见过玻璃镜,但这么大,这么清晰明亮的,说实话,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还是出自西番红夷之手?”
面对周的询问,解席傲气十足的哈哈一笑:
“当然是自制品—今天送给你们的所有物品都是海南制造,只除了那两瓶酒——但酒瓶酒杯也是我们自己造的。西洋人的技术和我们相比,那还相当的……嗯,初级。”
似乎对解席的自吹自擂有些看不过去,李教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这种幅面的镜子,是我们当前所能制出的最大玻璃面了,第一件就拿来作为赠送给崇祯陛下的礼物,也算是体现出我们对大明朝的尊敬,以及对和谈的诚意。虽然此次谈判并没有能达成具体条款,但今后完全可以继续交涉。我们相信,只要双方都能抱有诚意,终究可以得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这份心意,还希望两位使者及王总督能代为转呈。” 提及本朝天子,不但周晟,就连有些醉醺醺的方文正都立刻肃然起敬,两人朝着北侧大陆方向,深深躬下身去行了个大礼,之后周才抬头肃容回应道:
“这是自然,此等珍宝,本非人臣可僭用之。王督必会上奏朝廷,着专人呈送。至于谈判之事,我等回去只能据实奏报,如何应对,自有上官定夺。”
很冠冕堂皇地话。没给什么具体承诺。作为外交使者。周这个锦衣卫实在比旁边那位安抚司俭事官员要高明许多——这些话本该是方文正来说地。但那位方大才子现在正捉摸着要作一首咏镜之诗。哪儿还顾得上此等俗务。
验看过实物之后。就有工人进来。把整座镜面屏风当着两位使者地面拆卸装箱。到了地头再把它重新组装起来。其实那些红木底座背衬之类都不是什么要紧事物。到时候北京城地能工巧匠另外重新配一套更高级地也说不定——既然上一代天启皇帝酷爱做木匠。紫禁城里地木工总体水平肯定很高。
关键就在于那三块大玻璃镜。都被反复用棉布和丝绸包裹起来。箱内也采用了最好地防震措施——中国南方港口常年对外出口瓷器。运送这类易碎品地经验还是很丰富地。不过两位使者依然特别小心紧张。登船时周亲自在旁边看着。直到监督船工把那箱子搬进了自己地睡舱。这才安心。 双方在码头上告别。不过现在只有周一位“天使”在此。方文正先前喝得太多。闹得太疯。一进船舱就躺下啦。反正该说地话都已说过。最后李教授只是朝对方伸出手去。微笑道:
“一路顺风。希望还能再见。”
毕竟在这儿待了两个多月。周晟已经知道这是短毛地握手礼节。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伸手和对方相握:
“我也希望如此,后会有期。”
在长长的启航号角声中,海船离开码头,径直朝广州方向开去。 …………
海面上风平浪静,船行甚是平稳。大明使者,锦衣卫副千户周晟端坐于船舱内,桌子上并排摆着两个小木盒,床上是一个大锦盒,而在他脚边则又是一个大箱子,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客舱。
——短毛送的礼物都在这儿了,交给别人不放心,周晟要亲自看守。
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船舱门被推开,方文正打着呵欠走进来,脸上犹有倦色,见周晟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坐在舱内,先是一愣,随即失笑:
“诶,周大人还未休息么,真是好酒量啊。那短毛的菜品寻常,酒倒是不错。” 大明朝的文官和锦衣卫之间本来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关系,不过方文正和周两人一块儿在短毛的监狱里蹲了两个多月,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彼此有了一份交情在,说话自然随便许多。
“我们吃来是不怎么样,但你注意到没有:他们那边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能掏出钱来,就能吃到同样的东西,喝同样地酒……”
周语气低沉,似乎正有心事。不过眼见方文正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他也懒得多说,直接把一个小木盒往前一推:
“这是他们给你的,挺有趣的一套小玩意儿。”
借着
光,周晟向同伴演示了那套随身工具地用途,果然引大兴趣。
“真是有趣……哈哈,想不到区区剃须净面之物,竟也有这么多的讲究……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地,这么精巧的小东西,还要用钢铁制作,怕是比做金银首饰还麻烦些。若拿到市场上售卖,怕是价钱也不低……”
说到这里,方文正禁不住嘿嘿一笑:
“来了这么多天,也就今天不谈公事的时候才过的最舒心……这帮短毛,看不出来都还挺风趣,尚可一交。”
周晟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一叹——当初没来岛上之前,方文正是何等狂傲,口口声声对方不过一群海外蛮夷,只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就可将其折服。结果这两个月来被捏圆搓扁连个屁都不敢放,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而到现在,不要说最初的傲气被消磨得一干二净,竟然还并没有怨恨的意思,反觉得他们“可交”?这可真真是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当然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当面说地,读书人个个死要面子,哪怕稍微露出一点点口风,熟归熟人家一样跟你拼命……只不过,看在大家患难之交的份上,周晟决定还是点醒对方几句,免得这位老兄到时候当真傻乎乎照此奏报上去,说毛如何如何忠义,他本人倒霉不说,还要连累自家坏了前程。
“不谈公事?嘿嘿,怎么可能——今天这一日,他们传递给我们地消息,其实要比过去两个月加起来都多……不过我现在倒是彻底相信了,这些人肯定是我华夏一脉。只有最正统的华夏子民,才会用上这套隐讳曲折地水磨功夫,还如此的熟练……”
见对方还是一副不知所以地样子,周晟不得不把话点明:
“雅斋兄,你可知短毛为何肯放我们走?”
方文正自号雅斋闲人,其实也就他家院子里一茅草棚。安抚司衙门平时没什么油水可捞,闲是很闲的,雅却未必了。听周一问,反而甚是诧异:
“不是说……要放我们回家过年么?”
“哈!所谓过年之语,其实是我们自己设的时限啊——雅斋兄难道忘了么,临行前我们怎么对王总督说的?”
周晟一句话总算让方文正回想起来——当初前来琼州下书的时候,正是短毛凶名最盛之际,总督王尊德是做好了战与和的两手准备,他们也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前来。
在送别时两广总督王尊德就问他们:几时可以归还?意思是我啥时候可以出兵攻打?当时方文正满脑子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境,闻言便回答道:
“若年前不归,则遇害矣。”——过年前回不来,您老人家就发兵给俺们报仇吧。
……想到这儿,方文正不由一愣,失口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却见周晟用某种很古怪的眼光看着他,再仔细一想,好像是自己在监狱里闲得无聊,在下属面前吹牛时多次谈起过,还是作为自己的光辉业绩反复强调,短毛若不知道反而奇怪了,脸上顿时一红。
但他不肯在周晟面前示弱,便朝对方点点头,笑道:
“也难怪,这帮短毛贼得很,你不也连自己家中有个小女儿都告诉他们了?”
这下子轮到周晟脸红了,他这个锦衣卫专门审问犯人的,结果让别人随便一句话把家庭情况都给套了出去,实在是很丢脸的事情。
事实上关于情报获取这件事情,周晟到现在都很郁闷——他这次作为副使陪同前来,一半是帮助交涉,另一半职责就是要了解情报的。原以为这些短毛来自海外,对于大明朝的官阶体制应该不怎么了解,就没去造假身份。
没想到对方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反应却是出奇的大,直截了当把他们一行人丢进了监狱不说;从此之后他们的任何动作都被严密监视;而且无论是谁,只要前来和自己接触,无不高度戒备,最起码三四个火铙手跟在后面,仿佛自己随时可以赤手空拳干掉一群?
这一切搞得周晟极其纳闷,因为那些短毛居然还非常坦然地向他说明——所有措施就是为了提防你们锦衣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明锦衣卫主要是震慑百官,说穿了也就一密探衙门而已。对官员威胁很大,可在民间其实并不怎么张扬,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这样。所以周百思而不得其解——这帮人对于锦衣卫的的概念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