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看世界的观点激进,因为他很清楚外交不等于谈判,外交与战争有相互关系。
在北洋时他就这样,他甚至要求北洋通译反复背诵一句话:外交以武力为后盾,谋求国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后来这句话被南北讲武堂与讲文院拿去,每个外事科的学员在上第一堂课时都要背诵这句话。
这是一种思潮,思潮的形成是一个个事物微小的改变汇聚成河,当河流涌动便成为思潮,就好像如今的大明,过去人们最羡慕当官的与经商做买卖的,但大多数人苦于生计,只是眼巴巴羡慕着。
现在不一样了,人们发现那些改变命运的人,他们的生活轨迹都与海沾边。
每个人都会选择性忽略掉那些葬身鱼腹的未归者,每个人都盯着那些出海一趟家资数万的富贵者,其中最有标志性的无疑是两京小吏在世界不同角落不约而同地说出的话。
“奇怪了,这两年黄册登记怎么这么多人名字都带三点水?”
这种泛滥在大明的思潮激进昂扬,为垂垂老矣的老大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正像是泉州的士绅百姓初次见到来自欧洲的来客一样,这个巨人拾起早已被遗忘到角落的天真,如婴孩张目,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伸出手。
在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国家能够拥有如此气质,一个是大明,另一个则是西班牙。
只不过比起孩童般看待世界的大明,西班牙更像个成年人了。
马德里燥热的夏季已经结束,连日阴雨让本就逼仄阴暗的道路更加难行,吱呀一路的马车从城区出来后依旧不敢跑快,慢悠悠晃荡掉整个上午,才终于停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的侧门前。
骏马烦躁地打着响鼻,远处像炮声般的巨大声响令它们有些不安,守卫的侧门的两名西班牙黑袍卫士上前拉开车门,穿着黑色天鹅绒的男人蓄着修建精致的胡须,抬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在施工的高耸塔楼,轻声感慨道:“这里太清冷无趣了。”
卫士向男人行礼,他们对他的称谓是‘修士’。
他名叫马里奥·巴斯克斯,是西班牙宫廷有权势的大臣,职位为国王菲利普的私人秘书,并兼任私人神父。
职责类似秦汉时期的少府尚书令,负责整理、处理王国文书。就在他下车后,两名仆人从车内搬下两箱公文,那是在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路上这五十公里中挑选出需要交给国王的各地书信。
修道院确实太清冷些,这座十五年前开始动工,神罗皇帝查理五世在维护王权的同时告诉菲利普,要他做两件事,一件是继续对抗异教徒,另一件便是修座属于西班牙王室的雄伟陵墓,不过眼下这个建筑群要比查理的要求还要雄伟。
他们找到这个不冷也不热,离新首都马德里也不太远的地方,为此菲利普曾亲自去名叫‘成堆的矿渣’的花岗岩山上去挑选石材与工匠,并自己担任监工挑选材料。
工程师是托莱多的胡安,名叫胡安·包蒂斯塔,米开朗琪罗的门徒,设计了这座灰色花岗岩组成的巨大建筑群,在规划中它不但是修道院,也是宫殿、陵墓、教堂、图书 堂、图书馆、慈善堂、神学院、学校八位一体。
不过目前,它只是被外界贬做蜘蛛国王的菲利普的巢穴,收藏着诸多圣教徒的骨殖,国王混迹僧侣之间,以此来逃避没完没了的宫廷会议。
穿过漫长回廊,巴斯克斯见到他侍奉的国王,在供奉十二门徒的遗物前,几个作为宫廷弄臣的侏儒陪伴着国王殿下。
菲利普依然阴沉着脸,或许他本人没有阴郁的意思,但偏白的肤色在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阴郁,何况他还罩着黑色连帽斗篷,整张脸像沉浸在让人看不清的雾里。
但即使伪装再精明,巴斯克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国王,并非是因为英俊,尽管菲利普确实非常英俊,但更关键的不断上移的发际线与光洁额头,这是不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陛下应该多晒晒太阳,宫廷医师认为这对身体有利。”
菲利普摘下斗篷帽,挥手驱散身边的侏儒们,抬头看了一眼暗蓝色蕴着雨气的天空,没好气道:“太阳已经许多天没有露面了,宫廷医师还认为光头对脱发有利,你看我掉了的头发长出来了?”
巴斯克斯看着闪闪发亮的光头挑挑眉毛,脸上依然带着西班牙贵族的矜持甚至没有丝毫波动,抬手道:“至少这样没人能看出殿下的头发到底掉没掉,殿下,即使马德里是阴天,地中海的太阳也总照耀着你。”
菲利普近来总是维持着烦恼,痛风把他变成瘸子,不可避免地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脱发则更令人发愁,最糟糕的是培育超级小人儿的愿望落空了。
他喜欢小人,觉得他们很好玩,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西班牙宫廷养了几百个侏儒,甚至想通过像给骏马配种一样做出超级小人儿。
可一个侏儒加上一个侏儒,结果却生出来一个正常人,能长大的那种,这实在太没意思了。
菲利普甚至有点怀疑他的小人和修道院的僧侣通奸。
“你这次过来最好能告诉我一点好消息。”至少现在,成为生物学家美梦破碎的菲利普并不高兴:“要不然就别说了。”
巴斯克斯想了想,道:“尼德兰总督帕尔马公爵传信,他已与南方和解,接下来只需要对付奥兰治沉默的威廉,这算好消息,不过同时帕尔马公爵希望殿下不要下令所有军队维持警戒,这会激起周边国家的戒备,会酿成新的战争。”
说罢,巴斯克斯又补了一句:“公爵希望宫廷能拨给足够的军饷,尼德兰的士兵已经被拖欠七个月薪水了。”
菲利普撇撇嘴,看着自己的秘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意思表达地很清楚了:这也算好消息?
“没钱花我都要死了,难道他们就不能,不能……”菲利普皱着眉头撅着嘴,两只手在身前转来转去,最后才说道:“在那片土地上自行筹措一点钱?”
巴斯克斯只希望国王能清醒一点,这年头对西班牙来说难道还能有好消息?
只是坏的程度有高有低罢了。
看他不说话,菲利普深深吸气,整理心情后问道:“没了?就这种消息都算好消息,其他的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