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京城,永定门下陈矩留下的小宦官便用极快的语速将陈矩离京这不到两日的事统统报个干净。
先是张居正才不在内阁几日,翰林院一干人才便穿着红袍去给次辅吕调阳报喜。
随后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这四个先后上疏弹劾张居正的官员,皇帝已决定给出处罚。
前面俩杖责六十、后边俩杖责八十,逐出京城削籍为民、永不叙用,发配边疆不在大赦之列。
刚进永定门,守着山川坛、天地坛的正阳门南街口,俩绯袍大老爷面面相觑,陈矩不安地咽下口水,搓着两手道:“这,这还真打啊,陈帅,你得劝劝皇帝爷爷!”
陈沐哪儿有心思听陈矩在说什么,他牵着马脚步都定住了,怔了好一会,突然眉头一拧满面是恶向胆边生,对报信的宦官道:“发配边疆,哪个边疆?”
“哎呦,靖海伯您还有空管哪个边疆呢,这事就不是这么干的,这是皇帝爷爷觉得事情已经不是朝中百官在反对张阁老夺情,是在陛下威严受到挑衅,万万不能这么处罚!”
陈矩到底是宫里人,对诸多事情的先例了解得多,急得都快跳起来,眼看街上没旁人,拉着陈沐到一边小声说道:“廷杖,是列祖列宗对直言犯贱,不,直言犯谏的谏言之臣所惯用手法,自嘉靖以来,是要扒掉裤子去打——自张阁老当国,朝廷还未用过廷杖,这棍子只要打下去,阁老一世名声就毁了。
“你见过哪个活着捱过廷杖的人没有名声,这不是责罚他们,恰恰是成全他们啊!”
这是另一个程度上的富贵险中求。
四个人,俩张居正学生,俩张居正同乡,在朝中仕官资历还比不上陈沐。明天挨几十棍,赚得天下同情,证明皇帝言路不开、首辅行事不端,捍卫的是当世核心价值观,资历便蹭蹭蹭地往上涨,得了不畏强权的名声,一下便成了政坛新星。
跑到边疆讲学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几年,但凡有个翻身机会,到时候什么永不叙用都没用,该用还得用。
任何能为人所用的东西都是双刃剑,既然用道德治国,就得接受道德制高点的假清高;若用宗教治国,也得接受愚昧里的假真理;进步在于去伪存真,只是更多时候伪未必真伪,真未必不是伪,只以人的目的为转移。
陈沐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想法,又一闲服宦官自长街快步而来,对陈矩报道:“翰林院王先生率一众翰林入宫求皇帝赦免四人不成,又往张阁老府上去了!”
二陈对视一眼,陈矩急道:“走,我们快进宫!”
陈沐却抬手道:“不急,廷杖明日才打,我们去阁老府上,先去看看。”
翰林院的王先生,是翰林院主官王锡爵,他带着一帮翰林去张居正府邸求情是必然。
与公于私,他是主官,该为下属求情,何况只是上奏疏却要被打死,这种处理办法是过分了——恐怕上奏疏之前这四个人都没想到皇帝会拿出廷杖来。
廷杖别说六十,就是三十,也能把人打死。
可他们能求谁呢?
李太后?他们见不到李太后,想求李太后只能去求冯保,往日里朝堂上下有几个能把冯保不高不低当个人的?
就张居正一人而已,这四个人骂了张居正,东厂督主这会正恨不得把他们捉到黑狱里弄死呢,还求情?
那就只剩向张居正求情了。
区区两条街, 条街,不过一会就到,远远地陈沐就瞧见张居正府邸前围着一片官服花花绿绿,头戴四方巾足蹬皂靴的游七穿着打扮像个员外郎,在府门前又是作揖又是拱手,一会儿进去一趟,再来满面愁容地摇头,一会儿又进去一趟,出来还是满面愁容地摇头。
逗这帮人玩呢。
陈沐带着陈矩,俩人将绯袍打理好,叫小宦官牵马,他俩一眨眼就混到人群里。
乌泱泱一片官服,谁也管不着谁是谁,反正这会走到这来的都是自己人。
人聚在一处,便有气场,或者说气势,首辅门前高谈阔论,人声鼎沸,带兵的对这种气势嗅觉最为灵敏,身处其间,陈沐就一个感觉:打胜仗了。
读书人胆子是很大的,这是长久以来培养出的性格,尤其在对抗强权上有天然加成,成事败事自有大势,才能学识亦有高低之分,时代的局限给了他们上限,但大抵这份胆魄是很强硬的。
至于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没敢死才有这么说的机会,大势已去之时能一死报君王,已经是不错的了。
比方说明末钱尚书,清军来了能放下脸面身段出去投降,清廷之中斗争失败又能转头与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接头,既不属于‘袖手’,也早已超脱出‘一死’的范畴,说起来会遭人嘲笑,毕竟水太凉君恩下次再报不是那么合适。
可他这行动力,又有几个人比得上?
是读书人都跨不得马、披不得甲、提不动刀,不能上阵作战吗?不是,是那些能披甲上马跃阵舞刀的读书人,都死了。
那些死掉的人,除了几句绝命诗,又哪里有机会留下高谈阔论呢?
不过啊,这帮人也让陈沐喜欢不起来,他与陈矩像没事人一样混在其间,身边人看见这俩绯袍也不认识,还相互拱手行礼,偷听着他们之间的言语。
“我与张嗣修相交莫逆,今日恩断义绝。我要他劝父亲不要夺情,要丁忧守制。后来又让他一定要劝父亲解救诸君子,他却说什么父亲为国夺情就是尽忠!”
一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对众人道:“我告诉他,父亲夺情,那就不是纯粹的忠诚。做儿子不能劝阻你爹,你这个儿子不能劝,你就不是孝子,不是敢于正谏的好儿子,你们父子俩那是要被后人骂的!”
陈沐胳膊肘拱拱陈矩,朝那翰林院编修努努嘴,陈矩小声道:“状元郎沈懋学,本来挨打也有他一份,他的奏疏本人按住了。”
“还有李义河,与阁老一丘之貉,我写信给他,望其德高望重能效法援救高公之事,他却说什么别看我是状元,我说的那套什么伦理纲常没什么用。说大宋朝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反说江陵夺情报国才是圣贤的治世王道,还让我别嫌他说话不客气。我的才学现在还不能理解,笑话!”
李义河陈沐知道,这是南京工部尚书李幼滋的字,也是张居正的亲家。
陈沐刚往前凑凑,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赛驴公也不能免俗,眼看这状元郎这么想做些什么却有力不逮的样子,他想过去给沈懋学支个招儿,窜动这个状元郎再给朝廷上奏疏,一次奏疏被压住就再上一封嘛,总归是要一起挨打的。
省的将来混不成‘夺情五君子’抱憾终身。
就见府门前游七又带着一脸装出来的苦笑对王锡爵道:“唉,王老爷……”
话还没说完,王锡爵这一次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游七便闯了进去,这就是翰林们的冲锋号,一大群人呼呼地闯进张居正府邸,游七被推倒在地拦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