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军器局似乎永远带着机器的轰鸣声。
叶梦熊换上工装,跟着军器局主事巡视正在建设中的铁马厂房。
工装并非工人的服装,而是北洋重臣向朝廷特批下的官服,任何官员进入北洋军器局,都需换上工装,工装的服色、面料、暗纹均与朝廷仪制相同,差别在于没有袍。
在形制上官服工装基本上可看做面料不同的北洋军服,但前后都有补子,收起宽袖与收腰的短下摆能竭力避免衣袍被机器卷入的狼狈与危险。
这并非没有先例,叶梦熊向朝廷请奏为官吏准备工装正是因为去年有一名保定府军官的大袖被蒸汽机带动的圆挫卷住,扯坏官袍极为狼狈不说,还让人们见识到危险。
“做铁马卖给工人?”
说话的是关尊耳,他是如今的北洋军器局主事,去年刚从南洋卫军器局调过来,同样先前北洋军器局主事关尊班则被叶梦熊调到南洋卫军器局。
这个时代最新的技术都在南北二洋军器局,两个军器局侧重的方向不同,南洋主打造铳炮、北洋长处则在机械应用。
二洋军器局主事轮换,不但能在技术上互相印证取长补短,更能让宣府军器局、遵化铁厂、北洋工业区与佛山铁户这些在工业上有互补能力的手工业区融合一处。
军器局的每一间厂房都笼罩在巨大的轰鸣声里,人们似乎连说话都要贴着耳朵。
新建的厂房要好一些,因为这座名叫‘铁马厩’的自行车厂房还未完全修好,远处角落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型机械零件,那是一台正在安装的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机。
铁马厩需要安装的不仅仅是这样一台蒸汽机,还有配套的零件,重达三千斤的巨大飞轮与骇人的铸铁活塞缸被嵌入墙壁。穿着深色匠人服的工人们正按图索骥,用青砖在厂房四周摆下一个又一个记号。
“他们在做什么?”
叶梦熊不是没进过军器局,但他更多时间忙于练兵及军府事务,军器局有工部主事每月巡查管理,他上次进军器局,北洋连万历五年火德星君都没用上呢。
关尊耳看向那些记号与庞大的蒸汽机,目光露出隐隐的狂热,向上指着道:“天轴,万历六年甲型可发六塘之力,千钧之力不可独用,因此用天轴与齿轮把力送到房梁上再放下来,用不一样的力道送入钻床、锉床、还有传动带。”
“房梁撑不住天轴,要用砖墙把它们托起……您可能不感兴趣。”
关尊耳看见火德星君嘴便停不下来,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回头注意到叶梦熊的表情才收了声,但脸上还是止不住的欢喜,攥着拳头道:“在北洋第二纺织厂也有一台万历六年甲,十二个工人就能让它运转起来,不是熟练的大匠人,只需学上两三日,三个锅炉工倒炭、六个滴油工向机器添油、三个工人放气,仅需十二个人!”
“用天轴带着一百二十架织女甲型织机,整个厂里只有三十个织工,同样不需要熟练的工人,火德星君和织女把 和织女把所有工作都做了,工人只需在机器停了的时候接线、取布。它们只吃炭,从不睡觉,昼夜之间,抵得上二十个织工。”
“一座纺织厂,一台火德星君与一百二十架织女,满打满算雇四十几个人,产量抵得上江南有两千张织机的大户,花销比他们少、产得比他们高、产出的布也更好,织女从不出错。”
“您看见那个大曲轴了,火德星君把水烧开,它转起来我走过去被它打一下,我就死了。”关尊耳极为崇尚机器带来的力量感,抱起拳来对叶梦熊正色道:“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是这种机器,世间诸国,谁挡在前面,我们只需烧点水,碰一下他就死了。”
在他眼中这世上再无能人能阻挡火德星君的力量,只要将水烧开,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织布、造铳、脱壳、磨面、钻膛、锯木、抛光……这世上凡是需要动起来的东西,统统会被碾得稀碎。
叶梦熊却并不像关尊耳这般狂热,他很冷静,重复地问了一便:“一座两千张织机的纺织厂,只需要四十二个人?”
“对,四十二个,还会更少。”关尊耳抬手兴奋道:“经过试用,在下已向蒸汽局报去,放气的工作应该可以让火德星君自己完成,比方说有一个东西在锅炉的气被压到一定程度时被顶起来,就能放掉一些气然后它的重量再把它压回去;还有滴油工,一个漏斗或是什么东西,自己慢慢滴油,再让油顺着机器留到个小壶里,一天只要随手重复一遍,这些都是可以让火德星君自己做完的。”
“到时,只需要三十二人便可完成。”
出乎意料的,叶梦熊并没有多高兴,急切问道:“北洋有几个这样的纺织厂,南洋又有几个?”
“北洋有纺织一厂至六厂;南洋有十二个厂都在广东都司治下军卫;福建有四个、南直隶松江府也有四个,山东还有一个。”关尊耳看见叶梦熊眉头皱得很深,痛心地闭上双眼,不禁问道:“怎么了,叶帅?”
“五万四千……这些用火德星君的纺织厂,仅以一千一百三十四人,代替了五万四千最熟练的织工,那你们让那些熟练的织户如何谋生?”
“这还只是织户,它们把所有事都做了,陈帅说北洋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可现在这是什么呢?”叶梦熊缓缓道:“更多的布流入市场,布价跌了……”
“布价确实跌了。”关尊耳有些无礼地打算了叶梦熊的话,但他脸上扬着笑容:“但朝廷一直在控制,只要海外贸易还有市场,布价便不会大跌;那五万四千名织户,一样还在织布,机器有无匹之力,却终究较人蠢笨,大明的织工并非只会织白棉布,他们会纺线、会提花、会染色,提花机不是火德星君能玩懂的。”
“它抢不了百姓的活计,倘若它真能抢,叶帅也并非关某见到的头一个对此痛心疾首的朝廷命官,陈帅对此早有预言。”
“关某宗族深受陈帅器重,拔于匠人之中,一字一句皆记于心中不敢稍有违背,只此一次。”关尊耳顿了顿,道:“国朝官民匠工会向他证明,陈帅说错了,商贾与机器,永远都无法在大明的土地上率兽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