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启王朝,宣德九年。
盛夏。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轰动朝野上下的“贪墨案”在镇北王拿出的铁证下,终于告破。
牵扯进全国各地大小官员共计一百六十八名,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臣——李成弼。据查证,他贪污受贿共一千八百二十五万两,黄金!
举国哗然。
任谁都无法把一身正气的李成弼与上千万的贪墨案联系在一起,毕竟,李成弼曾自称出身寒门最懂百姓之苦,更不顾自己性命深入瘟疫瘴气之地为百姓送去救命药草,一贯示人的形象更是身洁气高,清正廉明!
怎么会贪污?!
“怎么不会贪污?呵呵……”
首辅府,西北角,乱堆巨石下,暗无天日的密室内,一袭白衣的女子轻声笑了起来,她姿态优雅的靠坐在满是缠枝花的铜镜前,抬起的手虚弱无力的抚摸着鬓角生出的白发,然后,慢慢滑落在多年不见阳光的白皙脸庞上。
那张昔日明媚动人的美丽容颜,清澈如清泉的灵动双眸,早在岁月的侵蚀下失去了光彩,留下的只剩她满眼的血海深仇!
李成弼,那个她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她为他倾尽所有,助他登上首辅之位,可换来的是什么?!
他将一碗毒药亲手灌进她的口中,不但要了她腹中孩子的性命,更将她毒成了哑巴,即便这样,他依然不放心,不顾她的哀求让人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将她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一关,就是八年!
八年,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脚不能动,像一个活死人一样日夜煎熬着。
等的,就是今天!
密室外响起慌乱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密室的门被人打开,悉悉索索走进来一个人。
她笑着侧眸看过去。
看着面带惊惧之色的美艳妇人屈膝跪在她的面前,低声哀求,“姐姐,你救救老爷,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我能救他?我怎么救他?”她好整以暇的往后靠了靠,背后潮湿的靠垫因挤压泛出一股难闻的酸臭味,在室内慢慢蔓延开,她却似没有闻到。
美艳妇人一阵恶心,捂着嘴强忍着压下那股呕吐感,膝行两步,双手搭在太师椅上,仰起头希冀的开口,“姐姐能的,姐姐去求圣德太后,太后看在姐姐的面上,一定会从轻发落咱们李家的……”
“咱们李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好笑的斜了美艳妇人一眼,抬起虚弱无力的右手,细看着皮包骨一般的手指,像是在看她的青春年少,良久,才嗤笑一声,声音凉凉道,“谁跟你咱们李家?你姓李,我姓苏,我是苏家人。”
“姐姐,你还在怪我当年……”美艳妇人面带凄容,神色委屈,“姐姐,你喜欢老爷,难道便不许我也喜欢老爷了吗?我们相爱有什么错?姐姐为什么就容不下我?我们是亲姐妹啊,为什么不能效仿娥皇女英……”
“所以,你便怂恿李成弼给我下毒,将我毒哑,不顾我的苦苦哀求挑断我的手筋脚筋,将我丢在这密室里……”她苍凉一笑,垂眸看着她,“苏海棠,你可真是我的亲妹妹,好妹妹啊……”
苏海棠脸色一变,张口还想说什么,被她抬手拦住,“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我不会帮你们的!”
“苏木槿!我们都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个肚子都能说话的妖怪,我们死了你也别想苟活!”见她把话说绝,苏海棠不再做哀求之态,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色冷厉,“你别忘了,当年你为了银子害了多少条人命?我就不信你不怕你那些肮脏下作的手段被世人知晓……”
“肮脏下作……”苏木槿仰头大笑,笑的眼睛里都有了泪花,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声,风轻云淡的说道,“是啊,那些肮脏下作的手段……若是被世人知晓……你怕不怕?李成弼……”
密室的铁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剑眉朗目,容颜俊秀,一身鸦青色胸前绣蟒的圆领常服,身姿潇洒而肆意,不难看出,年少时是何等的俊帅风流。
苏海棠见李成弼站在门外,神色瞬间变得哀戚,声音哽咽着说道,“老爷,我劝不动姐姐,她……她恨我们……”
李成弼快步走过去,将苏海棠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抚慰,一双黑眸冷冷的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苏木槿。
“苏木槿,你有什么不满怨恨都冲着我来,海棠是无辜的,她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当年是我非她不娶,是我担心她受委屈,才将你废妻为妾,娶她进门的……”
“李成弼……”苏木槿淡淡打断他的话,神情淡然的靠坐着,面上甚至噙着浅浅的笑意,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狼心狗肺的,男人。
她在被关进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明白李成弼为什么那么对自己。
她为了救他性命,用尽各种方法甚至罔顾人命的疯狂敛财,帮他填补江南上千万的财政税漏,让他能重返朝堂;
她为了让他得到皇帝的信任,筹谋算计她的救命恩人,将水稻套种技术偷盗给他,让他在能朝堂站稳脚跟;
她为了让他早日站在权力的巅峰,暗地里以他的名义资助寒门学子,帮他们置办家产让他们在京城有立脚之地,让他们对恩人李成弼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甚至,她为了让他在百姓中有声望,不顾刚生过大病的身体毅然决然的装扮成他的模样,代替他深入瘟疫病区和瘴气深处为那些百姓送去救命药草。
可以说,李成弼能成为位高权重的首辅大臣,她苏木槿有七成功劳!
更何况,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义深厚,为什么,他下手那般狠毒?
是苏海棠解了她的困惑。
苏海棠成了首辅夫人的第二天,来示威,她身着锦衣华服,满头珠翠,掩着口娇柔柔的笑的妩媚,“姐姐,你太好强了,老爷需要的是一个温柔如水帮他操持后宅家务的夫人,可不是一个手握他把柄不知何时就会捅他一刀的蛇蝎美人……唉,我本来想给姐姐一个痛快,可老爷心软,非要留你一条性命,说你名下那些产业必须有你的手指印作为印信才能动……也罢,留下也好,正好让姐姐好好看看,我和老爷是如何恩爱的……”
她心神俱裂。
“苏海棠,从小到大,我从未亏待过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她从榻上跌落,爬到苏海棠脚下,被下人拉扯着一张脸摁在地上,她不甘的昂起头瞪着苏海棠。
苏海棠扶了扶鬓边的步摇,半蹲下身子看着狼狈至极的她,笑盈盈的说,“怪只怪,姐姐眼瞎心也瞎,没看清我跟弼哥哥才是一路人……”
苏木槿笑了笑。
是了,她眼瞎心瞎,才会被自己养大的毒蛇反咬一口,真是活该呢。
她这些年,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就是她那花骨朵一样的年月里,如果没有听信苏海棠的撺掇,如果没有被李成弼的话怂恿,那么,她就不会进大房的圈套,不会被卖进李家,爹爹和哥哥就不会为了挣赎回她的银子在大雪天进山,不进山就不会碰到出来觅食的老虎,不碰到老虎就不会丢了性命;娘亲也不会为了凑她的赎银而熬瞎双眼;小弟不会为了多赚一点钱,冬日钻冰取鱼反而掉进冰窟窿,因为没有银子看病吃药而烧成了傻子;小妹也不会因为无人看顾被人贩子掳走……
这一切罪孽的起源,是她造成的。
而她最深爱的夫君和最疼爱的妹妹,是这场罪孽的始作俑者!
这些年,她彻底看清了想明白了,她掏心掏费的到底喂养了两个什么东西!
这一刻,苏木槿平淡的神色蓦然一厉,黑白分明的双眸仿若烈焰丛生,炽热的似能将人一起焚烧殆尽。
李成弼与苏海棠的脸上掠过骇然之色,齐齐后退一步。
苏木槿却吃吃的笑了,“李成弼,从云端跌落下来,是什么滋味?”
李成弼的瞳孔猛的一缩,面色恍然的急急出口,怒吼,“是你!”
“是我。”苏木槿点头,“八年,一千八百二十五万两黄金,是我设的局,让你手下那些官员收下的,你知道的,我对那些官员很熟悉,他们是爱美人还是爱银子,是爱低调奢华的器皿还是沉迷古画……我,都一清二楚!”
李成弼满脸狰狞,哪里还有平日云淡风轻的首辅形象,他几乎是咆哮出声,“你这个疯子,我费了那么多功夫,走了这么多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
“你费了那么多功夫?”苏木槿摇头,“不,是我费了那么多功夫……我早与你说过,我一定能让你站在权力的巅峰,只要我愿意,我有这个本事,你忘记了吗?”
李成弼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苍白的吓人,“你……”
“我能送你站上去……”苏木槿在李成弼吃人的目光中,凉凉一笑,“自然,也能将你拉下来!”
“你这个贱人!我早该杀了你……早该杀了你!”苏海棠扑过去,伸手想掐苏木槿的脖子,却被人一把抓住往后摔去。
随即,响起一道尖细的太监嗓音,“圣旨到!李成弼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首辅李成弼罔顾皇恩,欺上瞒下,贪污受贿,鱼肉百姓,其罪当诛!责令镇北王抄其家,家产充公,李成弼关押天牢,秋后问斩!府内男子七岁以上全部问斩,七岁以下押送西北为奴,终身不得赎身!府内女眷尽数押入艺坊,终身为艺妓,不得赎身!钦此!”
完了,全完了!
李成弼的身子晃了晃,苏海棠大叫,“皇上饶命,求皇上饶过小儿吧,他才七岁,他什么都不懂……我不服,我不服!是苏木槿害我家老爷!皇上明察啊……”
“来人,将李成弼与李夫人押走!”
密室内外,不知何时涌进来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听到命令,推搡着将李成弼与愤恨叫嚣的苏海棠拉走了。
“苏木槿,你不得好死……唔唔唔……”
“苏姑娘。”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木槿抬头,在火把的光芒中看清了眼前的男人,男人的左脸十分俊朗,右脸上带着半张黄金面具,一双星目寒气逼人。
她笑着点头,“多谢王爷。”
说完,控制不住胸口的血腥之气,张嘴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无力的往地上栽去。
男人忙伸手扶住她,“苏姑娘……”
苏木槿半阖眼,仿佛看到火光处开了一道门,门里走出几道身影,笑着朝她招手,“槿姐儿,快来,爹爹与娘亲等你许久了……”
爹爹,娘亲……
她眯眼笑,朦胧间听到耳畔有人在问,“你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吗?
她有啊,这些年每每午夜梦回,她都忍不住想,如果有来生,她一定睁大双眼看清身边的狼心狗肺,守在家人身边,护他们一世周全。
可是,人哪有什么来生?
不过是她的痴念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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