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换过丁香送来的衣裳,六幅靛青夹绵杭绸涌金丝袄子,绣着花鸟柳枝,许是考量到檀生尚在孝期,花样很素淡,却很衬檀生,就像掀开了春天的卷帘,从青叶红花缓缓走出一个小姑娘。
这衣裳新崭崭的,绝不是在平阳县主身边的那位姑娘的旧衣裳。
倒像是拿那位姑娘没穿过的新衣裳,给掐了腰,收了袖口,抓紧时间改成了檀生的尺寸。
嗯...毕竟那位翁家姑娘比檀生..嗯...要丰盈许多…
檀生给平阳县主拜福时,特意谢过,“…这件袄裙很漂亮,也很贴身,多谢县主费心。”
平阳县主下方那姑娘冷哼一声,别过脸,露出圆圆的下颌。
“阿笺…”平阳县主啧一声,慈和溺爱的语气,“分明是你自己拿出来要送给赵姑娘的,如今又这样…哪儿来的怪脾气!”
“原是翁姑娘的衣裳和主意,那更多谢翁姑娘了。”檀生笑盈盈地从善如流。
这位阿笺姑娘眼神一动,试探性地瞅了檀生一眼。见檀生正抿嘴笑,不觉脸蛋一红,迅速把目光移开,假装啥也没发生,十分娇憨。
这才是该再来一次的人生好吗!
出身豪门,父宠母爱,随心所欲,自由散漫,单纯可爱...
人家再来一次是再次被金子砸到,她呢?连续两次被狗屎砸到头???
亲爱的无量天尊呀!
你是不是瞎了眼才选了她呀!
檀生在心中默默呐喊。
船边的风景渐渐少了,村落和人声渐渐多起来,抵达南昌府已是晌午时分,甲板上有翁家家仆欢呼。
“南昌到了!”
“我终于回老家了!”
翁家虽是规矩严明的世家,平阳县主也并未出言制止。
翁家世代有人入朝为官,跟在身边的家奴全是从老宅里挑出来的,人总讲究个落叶归根,跟着翁家起起伏伏几十年的家奴做梦都想回乡看看,京师好是好,可根不在那儿,老辈儿不在那儿,旧宅也不在那儿,京师再好,老了也要回家!
檀生陡然神情恍惚,她从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家。
女冠说和亲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那江西自然不是。永宁侯府也不是,可现在想想广阳府好像也不是。
反正,从她记事起,她娘就一直缠绵病榻。说句遭天谴的话,她娘不像是一个母亲,更像一个摆设,睡在床上,证明她还有个娘。
可这个娘,从来,从来都没有抱过她,大约病得没了气力。
小时老夫人绝不允许她去瞧她娘,总说她娘“有痨病,要过人”。
直到五六岁,她偷偷到后厢房去看她娘,隔着粗麻布幔帐,她娘一直咳,她哭着拿手帕帮她娘擦嘴角,白帕子没一会儿被血染红了。她娘直起身来,一张脸瘦骨嶙峋,颧骨突出得厉害,恶狠狠地盯住她,眼睛从未这样有神,“给我滚!”
她吓得抹脸哭着跑开。
老夫人说她娘是病久了,脾气古怪。
檀生从此被拘得更紧了,待大了些,她娘病得不行了,神智不清,老夫人反倒不怎么拘着她了。她就偷偷摸摸去瞧娘,她娘时醒时睡,醒了看见她就笑着唤“阿九”。
“阿九,家里的桃花又开了”、“阿九,我给你买了绿豆糕”、“阿九,你醒醒,你怎么不理我了呀!”….
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哭得眼泪大颗大颗向下砸,砸在嶙峋的锁骨上。
可家里压根就没人叫阿九呀!
也不知道为何,本应模糊的记忆,经历岁月的尘封,突然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晰。
“高兴?害怕?不知所措?要回家了,心情怎么样呀?”
檀生如雷击一般回过神来,扭头见了张似笑似嗔,英姿勃发的脸。
是个男人,十六七岁,长衣直缀,手摇纨扇,眸灿繁星,说话一股京腔,不自觉地拖长尾音。
他肯定觉得自己可风流了。
真是风流呢,这么冷的天还临江摇扇,也不怕擤鼻涕...
檀生淡定投去一眼,默默转过头来,再默默看着江水,酝酿感情,语气极稳沉,“江水奔流,一望无际,八卦五行,星斗流山,万物有灵,均自有律。江河水流滔滔亘古不变,心境随心,心绪随情,回寰难却。”
像念经。
翁佼听得云里雾里,再顺着檀生的指尖看去,是觉得这赣水亘古由西向东,永难更变,很是波澜壮阔。
虽然没听懂,但莫名觉得很有道理呢!
檀生笑一笑,朝翁佼福了福,道,“翁家大爷寻小女何事?”
翁佼如梦初醒,“哦”一声后,“那船老大,你预备如何处置?你捉的人,要杀要剐都随你定。”
那船老大沾过的血怕是比他吃过的盐还多,不把他弄死,他就会像只臭虫一样蛰伏在暗处,等待时机狠狠咬掉你一块肉。
况且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船老大凭什么犯下这么多杀人越货的事情后,还黑道白道都混得开?白道上罩他的人是谁?是官府的人吗?那江西官府有没有从漕运这样的大事借机分得一杯羹呢?
翁家刚回江西,犯不着冒这个大,出这个头。
“我带回赵家。”檀生恰好也想物尽其用,这船老大用好了,能解开很多惑。
能把这包袱甩回给赵家,当然最好。
翁佼深觉这小姑娘上道,看这大船乘风破浪,离南昌府的码头越来越近,便心情愉悦地低下头来,笑嘻嘻地告诉檀生,“赵大人处,我们会多留意的。这船老大之后吐出来的东西,你不方便打听,我们就帮你去打听。”
这对于翁家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檀生却不习惯欠人人情,高深莫测地压低了声音,回他一句,“三月之后,翁家若遇到了解不开的线团子,记得到云碧山的东北角去碰碰运气,搞不好能助翁家再上一层楼。”
翁佼被唬得一愣。
檀生朝他再福了一福,转身欲离,一转身却见一白面书生目无斜视地走过来。
檀生提裙抬脚,亦目不斜视地与之擦肩而过。
许仪之鼻尖一动,陡觉满鼻的香味,是胰子的味道。
眼看船离岸越靠越近,翁佼越琢磨越不得劲儿,拍了许仪之一下,问他,“你听到刚那小姑娘跟我说,八卦五行,万物有灵什么了吗?”
那时候,许仪之刚好在他们身后。
翁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再问,“那是甚意思呀?”
许仪之深深望了翁佼一眼,跟看智障似的,“那位姑娘东拉西扯这么多,简而言之,就是…”
许仪之微微停顿,语气清淡,决定一言概之,“山川河流永无至尽,我的心情干你屁事。”
哟,还押韵呢。
若檀生在场,必会为许仪之鼓掌喝彩。
只可惜檀生不在,只余翁佼一人咬牙切齿,深觉自己蠢得不能自拔。
船越渐靠近,码头上围了乌压压一片人,人群后又停驻了乌压压一片马车。翁家既给赵显透了风,赵显必定要做足了面子来接人,这是给翁家做脸面,也是给赵家做脸面——看,我们家的姑娘多棒,是跟着翁家的船回来的!
“娘,我们还要等多久呀。”寒风中,赵华龄跺了跺脚,深恨自个儿为了炫耀选了双薄底儿坠南珠的绣鞋,那鞋好看极了,她一动,那南珠就跟着动,流光溢彩,显得很富贵。只是如今站久了,脚像直接才踩在地上似的,冻得不行,“怎么还不到!不就是死了娘吗,也要这样大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