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连空气都是甜的,彼此融化在对方的眼神里。
忽然外面一阵惊呼,有人仓皇钻进帐篷,紧跟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篷布上,暴雨突如其来,海上也起风了,帐篷里人多起来,柔情蜜意瞬间化为乌有,大家依然兴高采烈,没被大雨坏了兴致,有人提议打牌,有人提议讲故事,正决定在应急灯照明下打牌,忽然又有一个人钻进来大声询问:“加百列和杰西卡在这里么?”
加百列是个法国男孩,杰西卡是个黑白混血美国女孩,这两人不在任何帐篷里,浪漫的法国渣男和豪放的美国大妞一定是跑到没人的打野炮去了,但是下这么大雨也该收兵回营了。
韩国人举手说:“我看到他俩下海去了。”
半夜游海泳,被大浪卷走了怎么办!所有人全体出动,打着手电去海滩上寻找,一边挥舞着手电筒一边大声喊叫他俩的名字,可是风雨太大,声音被风声压过,忽然眼尖的韩国人指着海面上:“那里!”
一道闪电划过,远处海面上只有两个人头在拼命挣扎。
大伙儿慌忙穿上救生衣,抬出橡皮筏,真到了生死关头,谁是好汉谁是孬种就显出来了,美国男孩说你们疯了么,这么大的风浪下海自身难保。
“你说怎么办?”意大利女孩问他。
“民主表决。”美国男孩大声嘶吼,义正言辞,“我们不能为了两个生命,再送掉其他生命。”
韩国人举手:“我赞成。”
狂风闪电,大雨如注,惨白的闪电照亮每个人的面孔,一小时前还欢聚一堂的朋友,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别人垂死挣扎还要民主表决。
傅平安理解他们的行为,趋利避害是人类正常的反应,惊涛骇浪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过于可怕,甚至连美国人一贯尊崇的个人英雄主义都能吓退。
记忆中闪现出一堵高达百米的水墙,排山倒海而来,与之相比,眼前的这点波浪简直无足挂齿,傅平安默不作声,拖着橡皮筏下水,另一个俄国男生终于按捺不住,也加入进来。
两人抬着橡皮筏冲进海里,奋力划动,岸边的人举着手电给他们照明。
一个大浪迎面打来,海水打进嘴里,苦咸冰冷,这是八月的南海,温度比五年前这时候黄海的海水温暖许多,许多镜头闪过,如电影片段,年轻的士兵在海水中接驳光缆,乌云盖顶的台风云团,枪声、爆炸和鲜血,不瞑目的眼睛。
傅平安奋力划桨,俄国人也玩命的划桨,但力度速度明显跟不上他的节奏。
漆黑的夜晚,大浪滔天,手电光柱下,黄色的橡皮筏在浪尖起伏,转眼就消失在波涛间,所有人一起惊呼,忽然橡皮筏又冒了上来,于是又是一阵惊叹,这场景太过惊心动魄,以至于他们都忘了祈祷。
万幸的是,两个倒霉蛋并没进入深水区,而且带了救生圈,所以可以坚持到橡皮筏赶到,被拖上来之后就筋疲力竭了,傅平安将救生衣脱下,套在杰西卡身上,继续奋力往回划。
接近岸边的时候,大伙儿一拥而上,将橡皮筏拖上岸,每个人都如同落汤鸡一样,冷的瑟瑟发抖,却兴奋万分,风雨之夜下海救人,为野营增添了一丝冒险色彩。
出人意料的是,谷清华猛然扑过来,抱住傅平安亲了一口。
紧跟着,意大利女孩也过来亲了他一口。
马来西亚女孩也上前踮起脚亲了他一口。
团队中每个女孩都亲了傅平安一口,俄国人愤愤不平:“我的呢?”
人救回来了,危机解除,连风浪此刻都变小了一些,大家回到帐篷,脱下湿透的衣服,裹着毛毯喝烈酒取暖,今夜注定无眠。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男生。”谷清华对傅平安说。
“不怪他们,没受过训练的人下海确实过于冒险。”傅平安说,“我当过兵,我懂大海的脾气。”
“你当过海军?”
“陆军,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山守备区海防一团九连的士兵。”傅平安娓娓道来,“我落榜之后,在社会上打拼了几个月,那年冬季参军走了,我在远离大陆的小岛上驻守,岛只有一平方公里,五个人,我们在岛上守了一年多。”
谷清华掩住嘴,她能想象在孤岛上驻守的孤独和煎熬,她只知道傅平安身上有故事,没想到故事比想象的还要酸楚。
“五年前的这时候,也是八月,风暴来临,通往大陆的光缆被人炸断了,电台被干扰,我和战友下海修光缆,你知道光缆是很复杂的没有专用工具根本没法修,我只能制造回路用开断的长短频率作为摩尔斯电码发回去。”
“你很机智。”谷清华脑海中闪过当年五号楼发来的灯语。
“黄海的水比这冷多了,我潜在水下重复动作,因为不知道一号台能不能收到,我要长时间的重复,我在做这些的时候,想到了你,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当时唯一的遗憾是,在北京读书的你,不知道五号楼的同学正在千里之外的海底为保家卫国而战斗。”
谷清华努力控制住泪水,她只知道故事酸楚,没想到还有更悲壮的一幕,其中的小儿女情思,更为故事增添了一抹温情和人性。
“我见过山一样高的浪,见过大海上最灿烂的烟花。”傅平安将后背亮给谷清华看,“这是那场战役留给我的纪念。”
谷清华记得这龙纹身,她曾以为傅平安误入江湖,但此时仔细观察,才知道傅平安整个后背都是烧伤痕迹,龙纹是跟着烧伤疤痕文的,她研究过东亚文化,中国的龙,朝鲜半岛的龙,日本的龙,在细节上是有区分的,傅平安背上的龙,严格来说是蛟,而且是典型的朝鲜古典式样,联系到傅平安会说北方口音的朝鲜语,更加引人遐思。
374战役是军事机密,傅平安对别人从来只字不提,但是今夜他一定要说,这些话他无数次在梦中,在幻想中对谷清华说过,今天终于梦想变成现实,一切都无憾了。
“后来呢?”谷清华问道。
傅平安脑子一阵混乱:“后来,那四个战友全都牺牲了……我在医院住了很久之后退伍了,组织上给我安排了工作,去城管局开车,我没去干,去学校干了一段时间的后勤,还带过学生,再后来我……就到了深圳。”
再看谷清华,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睡着了,帐篷外雨还在下,帐篷里其他四个人或醒或睡,一盏小小的应急灯还亮着,虽然还有千言万语,傅平安也只能暂且搁在肚子里,钻进睡袋休息,海上救人极其消耗体力,很快他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身上很沉,睁眼看去,是谷清华八爪鱼一般趴在自己身上,虽然她体重轻,但是总保持一个姿势压着也不舒服,胳膊都麻了,正想慢慢往回抽,谷清华醒了,四目相对,互相注视了一分钟,谷清华钻进了傅平安的睡袋,紧张的浑身颤抖,这时同帐篷的人翻了个身,惊的两人不敢再动,就这样隔着衣服紧紧抱着,直到一声枪响传来。
清晨枪声,宿鸟惊飞,同伴们懵懂醒来,揉着睡眼互相问发生了什么。
紧跟着又是三声枪响,傅平安招呼大家穿衣服隐蔽,没人居住的岛屿上突然响起军用步枪的枪声,这肯定不是打猎,也不会是演习,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小伙伴们慌手忙脚爬起来,紧急清点人数,果不其然,又少了两个,美国人和韩国人不见了。
“麦克是专门拍鸟的,他一定是去山上拍鸟了。”有人说。
麦克就是那个美国人,脖子上经常挂一台尼康相机,镜头一大堆,这座岛屿比374岛大很多,岛中部是个小山包,覆盖着原始森林,有鸟类栖息,他们只占用了东向的海滩,因为担心山上的蛇虫就没上去,麦克去过南美,对这个根本不在乎,昨天就跃跃欲试要上山来着,至于韩国人,那是麦克的小跟班,两人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很快,韩国人连滚带爬从山上下来了,浑身上下被荆棘刮得都是血口子。
“快跑,恐怖分子。”韩国人哭喊道。
“麦克呢?”
“不知道,我们分头跑的。”
所有人都慌了神,出来野营怎么遇到这么多事,这些年轻人并不是书呆子,而是动手能力极强的背包客,平均每人都去过十几个国家,见多识广,应变能力超强,但也没遭遇过恐怖分子。
“哪国人,穿什么衣服?”只有傅平安保持着冷静。
“东亚人,穿便服,拿m16,美军用的那种。”韩国男人都服过兵役,这也是他能先逃回来的原因。
“你们看见什么了?”傅平安继续追问,他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恐怖分子不会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搞事。
“我没看到,是麦克,麦克用长焦镜头拍到了什么,他把卡给我了,自己带着相机往另一个方向跑了。”韩国人拿出一张存储卡来。
老套的剧情,但却是最合理的逻辑,傅平安当机立断:“把卡给我,所有人上橡皮筏离开,打电话报警!”
危急关头,再没人质疑傅平安的安排,他们慌忙抬着橡皮筏下水逃命,傅平安嘱咐道:“分开走,越远越好,他们可能有船。”
又对韩国人说:“你当过兵,和我一起留下救麦克。”
韩国人头摇的像拨浪鼓。
傅平安料他也不会留下,就是故意逗他而已。
俄国人到是条汉子,表示要留下,傅平安回绝:“海岛上的事,不用外国人帮忙,我自己搞定。”
生死关头,没人矫情,也没人添乱,大家抛弃所有物资,乘三个橡皮筏下水,奋力划桨离开岛屿,卫星电话谷清华拿着,她的母语是中文,负责打电话报警。
傅平安只穿了条沙滩裤,他随手在篝火旁拿了一把切烤肉的刀就走进了丛林,海岛环境和枪声让他进入了临战状态,肾上腺素急剧分泌,身体各项技能瞬间爆表,脑海中各种技能菜单瀑布一般出现。
手痒,技痒,心痒难耐。
但是在小伙伴们眼中,他的背影却像个孤独的刺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谷清华打电话报警,这里所处位置归珠海市香洲区,因为是远离陆地的离岛,地方派出所管不到,只能找武警管理的边防派出所,好不容易找到边防派出所,可是武警的快艇赶过来最快也要半小时。
“希望他能撑到警察赶到。”谷清华焦急万分,深深替傅平安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