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狭长火热的灼烧感,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鸟爪划开后背,皮肉绽开的疼痛。
我闷哼一声,紧咬着牙斜上挥出军刀,却刺了个空。我本来也没指望这把军刀能创造奇迹,只盼着人鸟躲闪时,寻个空档就地打滚,躲开这致命一击。
记得和月饼去电影院看《侏罗纪世界》,我很不以为然:“就这么几只恐龙,这么一大堆人,枪、炮、车、飞机都有,怎么可能打不过?”
此刻,我才懂得——人类面对强大数倍的未知生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坐以待毙。
我闭上眼,扔了军刀,放了句狠话:“小爷这辈子,活得痛快精彩。就算被妖兽吃了,也比别人死得带劲儿。不亏!”
然后,等死。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和两个美人头的人鸟妖兽唠唠嗑,拉拉关系:“姐们儿,我体内有异兽之血,别动嘴,自己人!”
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
我,就,这么,死了?
几秒钟过去了,我等待的“利爪穿背而过,抓到半空,扯成两半,被人鸟吞进肚里”的悲惨场面并没有出现。倒是躲身的墓室中央这尊立在蓄水石盘里的墨子石像,没入水面的那双石脚,“咯吱咯吱”乱响。
石像与石盘是同一块青石雕刻而成,极其结实,就算用铁锤砸,估计也要砸大半天。此刻,石脚与石盘相连的周边,裂开几条筷子粗细的缝隙,石盘里的水“哗哗”倾斜。整座石像如同狂风吹动的竹子,大幅度摆动,几粒碎石挤压受力,迸射弹起。
我仰头躲闪,看到那双鸟爪就悬在头顶,十支尖锐的爪子抠进石像肩膀(注意,是十支),人鸟奋力扇动巨翅,“嘎嘎”叫着,看架势要把墨子石像生生拔断。
我心说,这是几个意思?放着我这么个大活人不搭理,又是吞了徐勇健的尸体,又是拔石像,这人鸟的癖好也太特殊了吧?
我想是这么想,脚底下也不敢怠慢,猫着腰就势翻滚到正东石门前的台阶,躲开了人鸟的攻击范围。
方才在人鸟的双爪底下看不真切,这会儿看得明白,才发现人鸟的那两颗美人头,长发散乱飞舞,极美的脸庞青筋暴起,撑裂的毛细血管渗得脸腮血红。双翅绷得笔直,每扇动一次,几乎耗尽所有力气。鸟爪几乎贯穿了石像双肩,爪间缝隙的鳞片状脚蹼,全都挣裂,碧绿的血液斑斑点点落入石盘,随着盘中清水,流进石缝。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能产生这么强烈的执念,一定要将石像连根拔起?我心生疑惑随即释然,不管是人类还是妖兽,谁的天性不是崇尚自由?被这么个石墓关了几百上千年,积攒的怨气和怒火可想而知。
忽然,我隐约觉得有几件事有某种暗藏关联,当下情形容不得细想,心算着放出人鸟妖兽的正南石门距离。如果“墨子镇妖墓”没有生路,那么关着人鸟的死门那条暗道,虽说不知道通往何处,进去躲避说不定还有什么发现。总好过在这里待着,等人鸟把石像摧毁发泄了怒火,把我当餐点补充体力。
“咔嚓!”
石像至脚踝处被人鸟拔断,远看倒像是个大活人被生生砍掉双足。人鸟受不住力气,随着惯性疾冲飞起,抓着石像重重撞到墓顶。没长脑袋的肩膀磨烂了大片皮肉,翅膀上的两个美人头痛呼不已,眼中却透着喜悦。
我抬头望着只有灾难科幻片里才能见到的画面,甚至产生了“是不是在做梦”的虚幻感。
忽而,人鸟双爪一松,石像携着风声,冲着我的脑门直挺挺砸落。我连扭身躲闪都来不及,手脚并用一通乱爬。
“砰!”
石像正正砸在左侧,就差两三米,我就成了一摊肉酱。
人鸟盘旋在墓室顶端,“嘎嘎”叫着,双翅收起,俯冲而下,轻盈落地。
“也该轮到我了。”我双手撑地分着腿儿大喘气,心里没有任何想法,直勾勾盯着人鸟一步步逼近。
人鸟赤裸的女子上身弹性十足,每踏出一步,肌肤纹理都会漾起颤巍巍的波纹。那对大如篮球的雪白胸部更是高高耸立,闪烁着耀眼的白。
“这人鸟要是缩小几号,倒真是个性感娘们儿。它(她)到底是人是鸟?或者是……”我都觉得想法太荒谬,索性不想,从背包里摸出烟盒,还剩最后一根,过滤嘴倒插盒底的香烟。
我摸出烟在指尖转着圈,不再看人鸟,不再想会发生的事情。
记得刚学会抽烟,月饼每次买烟,都会随便抽出一根,倒插进烟盒:“南瓜,这根烟叫做幸运烟。一定要留到最后抽,会带来好运。”
“这是蛊族的讲究么?有什么具体说法。”
“呃……刨根问题干嘛?反正这么做就对了。”
如今,我只剩这根幸运烟,却不会有幸运降临了。我转动zippo,慢慢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圈烟雾,轻飘飘的舒适感让我很陶醉。
第一次觉得,香烟,真得,很香。
只是,这是人生,最后一根了。
人鸟在我面前三四米的位置,停住了。四只美人眸褪了愤怒的红,漆黑的瞳孔透着很复杂的情愫,歪着两个脑袋,安静地端详着我。
“咕咕”,人鸟的叫声低缓清脆,半弓着身子缩着翅膀,两张美人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轻轻眨着眼,嘴角竟然扬起一丝微笑。
两个脸盆都大的脑袋怼在面前,更何况嘴里还散发着人血的腥臭,就算再漂亮也是一件很惊悚的人生体验。我下意识地蹭着地后退,脊梁炸起一片汗毛:“怕不是像猫捉住老鼠,玩弄够了再吃掉吧?”
人鸟察觉到我的恐惧,柔和的“咕咕”轻哼,鸟爪扒拉着摔烂的墨子石像,夹出一方半尺长短的正方形石盒,放到我的脚下。
我懵住了。匆匆看了眼石盒,刻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花纹,蔓延到正中的凹槽,齐齐断掉。看来是要装上某种东西,正好能把花纹对合。
我觉得凹槽体积和周边花纹好像在哪儿瞥过一眼,却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叮”的脆响,人鸟松开前翅上的爪子,那块挂在徐勇健的魇族青铜牌,落在石盒旁边。
“咕咕……咕咕……”人鸟探爪将青铜牌推近,看看石盒看看我。
“你……你们……是让我打开盒子?”问完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太好笑。它(她)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咕咕……咕咕……”人鸟的两个美人头一同点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眸蒙了一层水雾,“吧嗒吧嗒”滚落了几滴眼泪。
“你们……是人?”我捡起青铜牌,触手冰凉。
我看到,它(她)的双足,脚踝处,各插着一根用拧扣封住的空心铁管,凝固着厚厚一层,碧绿的液体。
人鸟的血,是绿色的!
我的心,突然一痛。
人鸟能听懂人话!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妖兽!而是活生生的人!被某种邪术,变成了半人半鸟的怪物,禁锢于“墨子镇妖墓”,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经历无休止的折磨。
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难道是?
我望着支离破碎的墨子石像,残破的半个脑袋,栩栩如生的左眼,透着一丝阴冷的光。
我比对着石盒的花纹走向,把青铜牌卡进凹槽。
“咔嗒”,机关咬合声很轻微,石盒四边探出一条首尾相连的石蛇。盘绕的蛇身裂开一条细缝,缓缓开启,露出三块刻满了大篆的竹简。
人鸟欢快地蹦跳,震得石墓“咚咚”作响,像是在催促我快点看竹简的内容。
谨慎起见,我用军刀探进盒子里,确定没有机关,拿出刻着“甲”字的竹简……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把“甲”、“乙”、“丙”三块竹简读完,再也无法按捺心中尖刀戳中似的痛楚,任由眼泪流淌。
泪眼朦胧中,那只人鸟,很乖地蹲在石阶旁,姐妹俩梳理着羽毛,“咕咕”低声交谈……
“我,一定,会,找到,《阴符经》!”我把竹简塞进背包,很用力地站立,很认真地承诺。
人鸟转头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蕴着一汪笑意,“咕咕”欢鸣,振翅飞起。火红的羽毛闪烁着夜明珠的璀璨,轻盈地身姿曼妙神圣,如同一只从上古时代穿越时间空间的界限,踏遍日月星辰,飞翔而来的凤凰。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即使在阴暗的地狱沉沦,也有仰望天堂的梦想。”
千百年来,这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刻吧?
我知道接下来,她们要做什么,忍不住更加心痛!但是,我依然伸开双臂,由着她们轻轻抓住肩膀,疾飞墓顶!
“砰!”人鸟巨大的身躯重重撞到石墓纹丝不动的顶部,大片绿血从空中洒落。人鸟吃痛怪叫,滑翔下落,又奋力飞起,撞了上去。
骨裂声、飘落的赤羽、碧绿的血,凄厉的惨叫,一次次的撞击!
我在人鸟的爪中忽上忽下,看着忽远忽近的地面,眼泪肆意流淌着忽悲忽怒的情愫。虽然,我无法看到人鸟的模样,却能想象到——她们血肉模糊的头颅,骨骼断裂的肩膀,羽毛脱落的翅膀,血迹斑斑的圣洁胴、体。
我无法体会她们的痛苦,却能感受到,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那是天地万物,自生命伊始,就存在于灵魂,不容亵渎的骄傲。
终于,石块断裂声,像突然炸响明亮的霹雳,对着阴沉许久、牢不可破的天空,嘶喊着不屈的怒吼。
大大小小的石块坠落,数条水柱似针,笔直尖锐地激射。须臾,水柱越来越粗,连成一片,化成一股汹涌的落水,压垮了墓顶巨石,倾泻而下。
人鸟清啸着展开双翅,以血肉之躯替我抵挡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水压。水流浇透她炽热的羽毛、灼热的身躯,阵阵白雾蒸腾而起,盘荡在淹没了大半的石墓。
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我冲出墓顶,扎进茫茫无际的水中。瞬间压差几乎将肺部挤炸,我憋着气瞪大了双眼,些许微亮的光芒透进黑压压的水底,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宇宙。
被人鸟撞裂的石洞,就像能够潜伏在宇宙深处的黑洞,形成一股飞速旋转的旋涡,吞噬着泥沙、江水、水草、鱼群。
人鸟对抗着强大的吸力,抓着我冲向江面。我心中一凛:“这是我和月饼初次潜入长江,发现的青铜圆盘!”
同时,我感觉到,人鸟的力气,越来越微弱,在激荡的水流中摇曳,就要撑不住了。
唯独,抓着我的双爪,依然稳定有力。
忽然,我的身体倒悬,是人鸟在江水中翻了个身子,双爪猛缩用力蹬出,庞大的身躯和展开的双翼挡住了石洞的吸力。我像枚发射的鱼雷,弹向越来越亮的江面。
青铜圆盘越来越远,人鸟越来越模糊。但是,我清晰地、清晰地、清晰地,看到,美丽的两张面孔,挂着很安详、很满足的微笑。
直至,她,被卷进旋涡,任由水流压向石洞,堵在洞口。
她的腹部,向里凹陷。血洞,很突然出现在,洁白的腹部。
瞬间,她被吸力、水压揉成一团,零零碎碎地吸进石洞。“汩汩”冒出几个气泡,扶扶摇摇逆水上浮,漂到我的眼前。
晶莹剔透,纯净无暇……
就像,人鸟,美丽的,眼睛。
我呛了口江水。海水是咸的,江水是淡的。
可是,我的嘴里,很咸,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