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目如火。
如星。
像是从地狱的裂隙里不小心跌落出来的两簇依旧燃着的罪业之火,烧灼在周游不堪一击的心上。
周游只觉得心头一颤,像是一扇被蛛网和尘土封闭了千年的门,突然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推开,门内早已压抑不住的情感,无法再收束的记忆,呼的涌了出来,直将周游整个人都淹没了进去。
从前徘徊在心间的猜测,一闪而过的似曾相识,此刻尽数水落石出!
记忆回来了。
云孤,似乎已全部苏醒。
周游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少年的双眸,一刻也无法挪开,仿佛他只要这样看着他,两个人就再也不会错失。
可是,心底莫名的悲哀又从何而来?
周游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动着,像是被记忆的重锤一下下锤击着的鼓。此刻,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看不见身旁的任何人,他将自己心中反复告诫着自己的叮嘱一把推诸脑后……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理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去想,他只想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孤零零的少年,一如初相见的那天,孤独而无助,紧张地微笑着,等待着,叫人忍不住想要保护他……
“周游!”
江月心厉声一喝,猛然间一把将周游扯了回来,往后一摔。
身体的疼痛和水人的动作让周游一个激灵,像是从梦中醒来了一样。他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滑落冰桥,来到了“碗底”,站在了那棵奇怪的大树下。
少年就站在他们的对面五六步远的地方。有黑色的藤蔓正悄然从他肩头缩回去,就像是一击不中的毒蛇,又悄然退回了巢穴,等待时机以再次出击。
看样子,若不是江月心的生硬一甩,刚才梦游似的周游,恐怕此刻早就成了毒藤的肥料了。
周游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心,终于将目光从少年的双眸上挪开来。这么做,终于能让周游清醒了许多,最起码脑子可以正常思考了。
不过,体内的云孤,仍是大梦初觉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刚结束长眠的人,睁开了眼睛,正一点点舒展开身体,站起身来,准备要巡视新领地了。
回归的记忆仍然在。
周游只能用自己可怜的那点儿理智,维束着潮水般汹涌的记忆,不叫它们把他自己淹没掉,吞噬掉。
可是,理智与记忆的撕扯,以及自己强制自己的约束和澎湃的情感冲击之间的对抗,都让周游难受的想要狂吼,想要彻底发疯,想要不顾一切的……
“云孤醒了?”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略带些戏谑。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听在周游耳中,却仿佛带了些说不清的冷意。
就好像眼前的少年只是个虚影,真正说话的他本人,却不知在遥远的何方。
“嗯……”周游仍是不敢去看少年,眼睛仿佛没处放似的,只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我总算知道,小清为何要一心赴死了……”
“小清?”少年微微一愣,目光往江月心脸上瞥了一瞥,复又笑道,“看来你和月心处的不错啊。”
江月心早已按捺不住,他登时忘了刚才周游所遇到的危险,失魂落魄般往前踏出一步:“阿玉……”
拔地而起的建木直插云霄,可它稠密的根脉却有许多留在这宛若虚空的“地面”上,根根粗壮虬曲,扭结交错在一起,像是无数的蛇蛟盘踞着,守卫着建木的根基。
水人刚刚往前一步,脚后跟还没落地,就见那些根脉忽然从地面上腾起,像是遇到侵犯它们领地的敌人,满含着暴怒和敌意,霍的向江月心头顶以及身上各处抽击而去!
好在江月心警醒,急忙撤步回身,往后退了三步,一道水剑已下意识的凝在了手中,摆出了防守之姿。
向着江月心的根脉们像是暴起的龙蛇,保持着随时出击的姿态,高高挡在江月心和少年的身体之间。
远处天边,隐隐的似又有闷雷滚过。
少年的身形被层层叠叠的根脉阻挡着,只能从那些根脉的间隙里瞅见他衣衫的边角,仿佛他整个人都已经被根脉和黑藤们切割成了难以拼凑的碎片似的,叫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江月心只能听见少年慵懒又漫不经心的声音,从那些细碎的间隙里飘出:“月心,在这里别乱用灵息……哪怕你是水形也不成……这里的自然气息独特且又封闭,似乎只能容忍下草木之属,至于其他的生灵……嗯,你们还是老实呆着罢了,再轻举妄动的话,崩塌消解,我们一起消亡那是分分钟的事儿……”
少年似乎轻笑了一声,略带了些嘲讽道:“虽然我自己觉得那样的话也不错,不过,你们可能并不这样想……是吧?”
江月心立时收了手中水剑,胳膊垂了下来。
那些林立如铜墙铁壁般的根脉仿佛长了眼睛,几乎和江月心同步,立马缩了回去,一头扎在地里,就好像它们从来都没有动弹过,一直都是老老实实钻在土里给建木汲取营养的本分的根脉。
尽管建木生长的营养,并非来自于地下的那片虚空。
根脉退下,少年的身影重新又显露出来。江月心身子晃了晃,却没敢再往前,只站在原地,对那少年道:“我们怎么做,才能救你?”
“救我?”少年嗤的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就凭你们?”
少年话语里的轻蔑与尖刻,让周游有些惊讶,他还从没有听见过少年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哪怕是他的敌人,少年都很少会这样,而且此时他面对着的又是他的朋友……
周游忍不住抬起眼睛去看那少年。
只见少年站在建木庞大的树冠之下,和他身后粗壮的树干相比,更显得他身形瘦削而伶仃,就好像他独自一个在树下已经站了千年般的……寂寞。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摧残的看不出颜色和款式,只呈现出暗夜般的沉沉之色,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中,斜飞猎猎。这让少年看起来像是长出了墨染的翅翼,暗自挥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
即使他的身影已是如此的暗沉,可周游他们仍能看见有更加幽冥的黑暗从少年的身上延展而开:无数条根脉穿透了少年身体各条气脉的关键穴位,以及少年的心脏,像是无数条的绳索牵制着少年的关节要害,这使得那少年仿若成了一个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而操纵着这“木偶”的人,那些根脉的收束之人,正隐身在少年身后的暗影之中,像一只危险的秃鹫一般,悬在少年身后半身高的地方。
正是皮囊残破腐朽的钟阿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