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中州,天都皇城。人间三月,一场大雨。
一间破旧的客栈,坐落在大雨磅礴的偏僻地带,离天都皇城大约有二十里路。大隋的江湖里,中境的修行者尤其之多,混在底层的修行者,付不起皇城内的住宿银两,大多会选择在这种荒郊野外,寻一家破败客栈,将就着休息。
一大一小,挤在一把油纸伞里,漫天的雨珠,顺延伞面流淌,汇聚成一条条银线,犹如瀑布垂落,两人站在客栈外,雷光闪逝,映照出两张白皙面孔。
褪去了几分稚气的少年郎,撑着油纸伞,一只手悬停在木门之外,犹豫片刻,没有急着推门而入。
此时还算不得至夜,只是雨势太大,客栈之外,马棚一阵尖锐嘶鸣,天地之间煞是昏暗,又冷又湿。
少年笑着说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伞下的女子声音淡淡道:“陪你去看看。”
宁奕平静站在客栈之外。
裴烦不冷不热道:“二皇子不安好心,给了东境长令,定在这个地点碰面。要去北境,皇城内有的是阵法可以传送,这间客栈里鱼龙混杂,我看......他似乎并不信任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宁奕微笑道:“看来,他要试一试我的手段,看看我有没有替他消灾的本事。”
丫头抿起嘴唇,神情淡漠。
宁奕伸手压了压裴烦的斗笠,皂纱下隐藏着一双凌冽的目光。
他把油纸伞塞到丫头手上,伸出双手绕在脑后,在自己面前系上一层单薄黑纱,轻轻笑了笑:“里面都是一些讨生活的江湖人,天都居,大不易......”
宁奕顿了顿,对着木门默默说道:“希望大家好生相处,平安和气,这一夜就算是过去了。”
推开门。
一阵刺鼻的腥味传了出来。
六盏快要燃尽的红烛,灯芯摇曳,被屋外的冷风吹动,昏暗明灭,伴随着外面的雷光闪逝。
映照出此刻的客栈内景。
宁奕平静挑起眉头。
客栈内摆着六张方正木桌,两行三列,二十四条长板凳,人声鼎沸。
六张大桌上,密密麻麻堆着菜碟,沸腾的锅子,里面炖煮翻滚着猩红的肉块,刀剑随身不离手的江湖客人,数量大约四五十来个,至于那些携带不便的棍棒和枪,有些裹着布条,有些没有,全都靠在不远处的墙壁。
柜台旁边,立着一位昏昏欲睡的瘦高男人,面容凹陷,眼眶漆黑,他双手叠掌杵在细长棍棒顶端,下巴磕在掌背,小鸡啄米一般摇摇欲坠,棍棒底端连着钉耙,没有倒钉,很投机取巧的塞满了破烂的布条,方便拽起来就可以拖地,随时能够打扫客栈清洁。
宁奕心底默默叹息一声,这玩意的想法不错,但可惜这客栈打扫得并不干净,地上依稀可见的血红水迹,曲折蜿蜒,尽头就在这位靠着棍棒打瞌睡的伙计这里。
二皇子给的碰面地点就在这间客栈。
至于空气里沸腾着的,也不知是不是锅子的香味......只是这味道闻着着实有些反胃,也难说是不是有哪位倒霉蛋,刚刚被切了扔到了桌上的锅里。
原本沸腾的客栈,此刻骤然安静下来。
收了油纸伞的丫头,将伞面合拢,动作轻柔,在客栈的门槛上缓慢敲击,好让雨珠顺延伞面流淌下来。
六张大桌,四五十双平静漠然的目光,汇聚到了这两个入客栈的年轻人身上。
丫头仍然在专注的敲击伞面,她没有顾忌那大部分停留在她面颊上的目光。
宁奕走到柜台旁边,笑着拿手指轻叩桌台。
“打瞌睡”的瘦高男子,陡然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两眼之间一片浑浊,也不知道能不能视物。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宁奕背对身后的六张大桌,微微抬袖,他的中指拴着一根红绳,里面连着的,便是袖口里的那枚东境莲华长令,此刻微微露出了一小部分。
他轻声道:“明天碰头,今天过夜。”
瘦高男人目光木然,听到了宁奕的声音,立马恍然大悟,连忙笑着应道:“是了是了。明日碰头,今日过夜。”
宁奕皱起眉头。
他轻声道:“几间房?”
瘦高男人轻柔回道:“天字三间,地字十间,一共有十三间房。”
宁奕微笑道:“我要两间。”
瘦高男人摇头道:“一间也没有了。”
宁奕抬起头来,望着破旧楼梯通向的二层楼,他喃喃道:“那里住满人了?”
瘦高男人笑着点头。
宁奕叹了口气,他带着一抹遗憾的语气,再一次问道:“你可知我是谁的客人?”
瘦高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东境里很多人想要这个机会,甘露先生惜才,今夜来到这里的人,都想要试一试,所以您是谁的客人并不重要,若是你有本事,那么今夜之后,便是东境的客人。”
宁奕沉默片刻,道:“所以我应该怎么过夜?”
瘦高男人笑道:“客官,你若是有本事,可以去二楼试着敲开一间房,看看人家愿不愿意给你让位子,不过好言好语相劝,无论再大的本事,劝你别惹天字间的客人,那里是实实在在从东境圣山走出来的大人物。”
宁奕恍然大悟,笑着说道:“东境的圣山,确实是大人物了。若是我没本事呢?”
瘦高男人的神情始终没有波动,到了此刻,他的语气渐渐冷了起来。
“你可以选择在一楼站着过夜,或者......”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口锅,轻柔道:“或者到锅里过夜,睡个安稳觉。”
宁奕笑意依旧。
正在客栈门口敲伞的丫头,幽幽长叹道:“我就说了,那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东境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说完,客栈里挤满桌子的江湖客人,彪形大汉,神情顿时阴沉下来,毫无例外的全部望向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女孩有些吃力张开双臂,轻轻念了一声“雨下大了”,把木门吱呀的合上。
灯火摇曳,恢复平静。
客栈内的光线并不好。
宁奕这一次取出了一整块东境莲华长令,在瘦高男人面前晃了一圈,后者仍然是面无表情。
宁奕收回长令,叹了口气,心想这货可能是个瞎子。
说完这些之后,这男人便是再一度昏昏欲睡,靠在棍棒上摇头晃脑,脑袋小鸡啄米,唇角小桥流水,一脸痴相。
宁奕转过身,笑容满面,对着客栈里肃静无声的人群笑道:“诸位,我也不与大家为难,挪张桌子,借我一条板凳,今夜就这么过了,如何?”
宁奕忽然侧过脑袋。
店小二陡然睁开双眼,柜台上堆放着的一坛老酒,古旧坛身陡然炸碎,漫天酒液淋了他一身。
一柄长刀将酒坛击得破碎开来,刀身钉入墙壁,铮铮作响。
瘦高男人面无表情道:“一坛酒,十文。”
掷出长刀的那个男人,收回掷刀的那只手,微微向后倾倒,语气轻松笑道:“从北境高原回来,我还你二十文。”
瘦高男人的脸上并无笑意,他捋了捋发丝,轻轻叹气道:“东境的规矩向来是......先付钱,后拿货,你的意思是,现在没钱咯?”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桌子上,松开手后,竟然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宁奕轻声笑道:“我给你十两。”
瘦高男人有些讶然,他虽然盲目,但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宁奕最后一次,脾气极好的说道:“这里的所有人,但凡是愿意离开的,每个人都会有十两银子。”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沓子的银票,微笑道:“十个呼吸,给你们考虑。”
裴烦靠在客栈门口,她抱着油纸伞,背抵着木门,感受着外面的风雨飘摇,注视着客栈里的人群面色,随时准备开门,让这些不识趣的人离开,免得成为丧家之犬,或者是丧命之犬。
客栈里的那帮人,喜怒不形于色,但眼中隐隐约约有着动摇的神色。
他们行走江湖多年,大多未曾谋面,有些已经相识,聚在一桌,早就从东境打听到了消息,赶到天都,为了奔赴今夜的这场“鸿门宴”,韩约先生的手段众所周知,阴狠陷辣归一码事,但身居高位,许下的承诺从未食言,今夜之后,若是能追随二皇子一同奔赴北境高原,富贵险中求,但凡能有命回到东境,后半生便衣食无忧,这是鲤鱼跃龙门的天大机遇。
此时此刻,看样子,那个背着沉重剑鞘的年轻人,像是天都土生土长的公子少爷,随身还带着婢女,口气凌人,但连二层楼也去不得,哪里算得上是东境贵客?
财不露白,比起十两,他们更想要一千两,或许还有更多。
上一个盛气凌人的公子爷,正在锅里煮着......尸体还热乎着。
十个呼吸,过得很快。
宁奕默默数到了一。
他收回了那张银票,轻柔说道:“时间到了,看样子,是不如何了。”
他背抵柜台,将那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从身后卸下,缓慢顿在地面,微微拧腕,身躯发出噼里啪啦的炒豆子声音。
店小二陡然间挑眉,面露疑惑。
“就算再给各位时间,看来结果也不会改变......”宁奕笑着开口:“各位是死了心要跟李白鲸去北境,至于现在......这是想借着江湖水深,淹死一条蛟龙,好让那位东境‘太子爷’看看你们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