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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太子亲派的属官前来找薛讷,薛楚玉赶忙带着刘玉前来相迎,只见堂下站着个身量不高的瘦削少年,身着绸裳圆领袍,头簪青玉冠,腰配鸦九剑,一双清目沉定明亮,很是倜傥风流,正是乔装而来的樊宁。
樊宁与薛讷打小一起长大,几乎是看着薛楚玉欺负了薛讷这么多年,早就想揍他一顿泄气,此时却不能显露,粗着嗓音拱手礼道:“敢问这位可是薛小郎君?”
薛楚玉拱手回礼:“正是在下,宁副官漏夜前来,不知可是有何要紧事。家兄……忽感不适,正在房中休息,若是没有什么紧急公务,可否请宁副官明早再跑一趟?或者若是宁副官肯相信楚玉,楚玉可以代为传话与家兄……”
“哦?薛御史身子不适吗?本官不放心,还是亲自去看看薛御史为好”,樊宁说着,背着手上前几步。
“官爷,官爷留步”,刘玉赔着笑脸上前来,先礼后兵道,“即便是东宫属官,也不好擅闯我平阳郡公府罢?不请自来已是无礼,眼见时近宵禁,官爷若再不回去,只怕坊里的武侯也不是吃素的。”
樊宁插着腰,上下打量着薛楚玉与刘玉主仆,大拇指在唇边一揩,歪头笑道:“前几日薛御史曾与本官说起,家中有人在庖厨写血字,恐怕是要对他不利,让本官多加留心,若是有何风吹草动,便前来相救。这是东宫鱼符,本官上承监国太子,下护百姓黎民,若是有人与凶嫌相瓜葛,妄图对特设监察御史不利,本官自当拔刀斩之,再向殿下请罪!”
说着,樊宁霍地拔出了鸦九剑,横在了薛楚玉的喉头。她的动作之快,竟让薛楚玉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待回过神,也只能在众目睽睽下尴尬笑道:“是刘管家失言,并无阻拦阁下查案的意思,来人,快带宁副官去看看阿兄罢……”
樊宁这才收了剑,似模似样地抱拳一礼,随着一名怯生生上前来的丫头,向薛讷的慎思园走去。
柳夫人仍与那郎中一道守在薛讷身侧,听说有东宫属官来,她少不得起身相迎。
樊宁进了房间,近距离查看了薛讷的情况,见他虽虚汗满头,但唇色与面色还算正常,略略舒了口气,先向柳夫人一礼,又问郎中道:“薛郎身子可要紧?”
“方才老夫已为薛御史行了针石之术,又喂了药,薛御史的症状已缓解许多,只是此处还离不开人,且要看看他的表症如何,再做进一步的诊治……”
“可有性命之忧?”
“并无性命之碍,只是……若说是中毒,薛御史的症状也太轻了些,若说是吃坏了东西,又有些反应过于剧烈了。”
“可知道薛郎中的是何毒?”樊宁问。
“这……下官医术浅薄,只知道论症状是脾胃失和,有窒息与喉头水肿之症,若非救得及时,亦会有性命之忧,但马上经手诊治,便不会有差池。”
“是何物中包含毒物,这位郎中可验过了?”
“已略略验过,应是鱼羹中有毒。”
“那其他人吃的鱼羹呢?”樊宁又问。
“其他人的亦验过了,皆是寻常鱼羹,只有大郎君吃的那一份有毒,其他人都没有。”
“这便奇了”,柳夫人转着佛珠,慢慢说道,“所有人的鱼羹皆是同锅而煮,再分别盛至碗里的。今日府里祭祖设宴,我亦少不得要去后厨看看,这鱼羹出锅装盘,从后厨送至宴厅,直至端上桌案,皆由我亲眼所见,并无差池啊。”
樊宁闻此,不由陷入沉思。若柳夫人所言是真,那便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单独给薛讷下毒,可案情昭昭,郎中亦是言之凿凿,难道是柳夫人在撒谎,下毒的就是柳夫人?抑或说先前府中出现的血字,亦是她的手笔?樊宁不由得对柳夫人起了两分提防,拱手道:“夫人万安,下官可否去案发处看看。”
“来人,带宁副官去正堂看看罢”,柳夫人不经意地吩咐下人,看到樊宁转身而去时,却明显怔了一瞬,转佛珠的手一使力,在紫檀珠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划痕。
待樊宁离去,柳夫人无声嗟叹,默默收起了佛珠,吩咐道:“今夜府中出事,便不留将军的几位兄弟与侄儿过夜了,趁着还未宵禁,好生送他们回家去罢。”
樊宁来到大堂时,京兆尹府的法曹已带着仵作到达现场,樊宁见到这些官差,心里发怵,排面上却分毫不输,背着手指点江山一通,而后开始悄然四处查看。
经仵作查验,薛讷鱼羹中的毒乃是河豚毒,只是用量很少,故而薛讷才没出什么大事。樊宁深知河豚之毒,微量即可致死,心有余悸,更觉疑惑:今日家宴,所有人餐盘上的吃食都是一模一样,并且是随机摆放的,为何众人都没有中毒之症,唯独薛讷会窒息晕倒呢?
樊宁略忖了忖,对那法曹道:“殿下对薛御史的重视,几位是知道的,薛御史身负弘文馆要案,却离奇中毒,此事不论如何,总要给殿下一个交代,免得明日一早殿下问起来,我们什么都没做,惹得殿下动怒。”
“宁副官说得极是”,那法曹附和着,亦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调查方向,可是除了薛讷所食的鱼羹外,其他食物酒水都验过了,根本没有毒物,如是又要何从调查呢?
樊宁便是料定他们会如是为难,心中窃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蹙着长眉,煞有介事问府中小厮道:“开宴以来,上罢菜后,可有何人在席间走动吗?”
小厮一怔,努力想了想,磕巴道:“只……只有我们家小郎君,跟大家敬了个酒,旁人都没有动弹。”
众人听完,皆若有所思,樊宁趁机煽风点火,对那法曹道:“既然如此,是否应先将薛小郎君请回衙门问话,虽然还没有什么切实证据,但问问话好歹算个方向,也不至明日一早殿下问起,我们竟是一夜什么都没做,不知以为如何?”
这法曹的意思,原是抓个小喽啰回去问问便罢,但现下此间活动的只有薛楚玉,带他回去问话乃是情理之中,何况薛楚玉本也没有官职在身,到底没什么忌讳,眼见快到宵禁时分,法曹不想再耽搁,便吩咐手下道:“那就去请薛小郎君,随我们回一趟京兆尹府罢。”
樊宁强压住想笑出声的冲动,与法曹寒暄几句后,复回到慎思园看望薛讷。
薛讷已转醒过来,劝了柳夫人回房休息,只留下几位侍婢小厮侍奉在侧,听说“宁淳恭”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道:“刚听说宁兄来看我,不能相迎,实在是失礼了。”
樊宁心想薛讷真不算傻,估摸是听柳夫人说了,脑子这便转过了弯来,她拱手一礼,笑道:“见薛御史没什么大碍,下官就放心了。有些关于弘文馆别院案子的线索,想与薛御史讨论一番,可否屏退左右?”
薛讷微微颔首,屋中的侍婢小厮便统统退出了慎思园,轻轻关上了大门。樊宁长舒一口气,笑对薛讷道:“薛楚玉被带走了,虽然定不了罪,总要在京兆尹待上一阵,也够他难受了。”
薛讷望着樊宁,笑得宠溺又无奈,慢慢道:“你是最机灵的,楚玉再能耐也算不过你……方才吓着你了吧,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胸口闷得不行,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没了知觉。本还想保护你,却让你担惊受怕。”
“嗨,咱们俩是什么交情,你还用得着说这个”,樊宁盘腿坐在薛讷的榻上,悄然道,“不过,这事确实不同寻常,我方才去你们用饭的大堂查看过,今晚的鱼羹,乃是同锅而煮,由你娘亲看着分盛出来,又传到宴厅来的。开宴之后,你并未离席过,却只有你一个人的鱼羹里面检出了河豚毒,你说奇不奇怪?之前血书那事如此夸张,我还不信,没料到真的差点把你毒死,现下排查一圈,最有嫌疑的竟然是你娘,真是叫人何处说理去啊?但我又想了想,你娘虽然有些偏心眼,对你还是疼爱的,总不至于下杀手啊。”
薛讷无奈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薄薄的凄凉:“是啊,我娘再怎样也不至如此,楚玉就更没有可能了,他多年经营,希望的是我不知不觉吃哑巴亏,绝不会亲自动手。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只怕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嫡长子受迫害的戏码,对楚玉风评不利……”
“照你这么说,搞出这事的人并不是要害你,反而还是要帮你了?这怎么可能,你别忘了,你这条命可是捡回来的”,樊宁看着薛讷灰黄的面色,颇为心疼地叹了口气,“说来从前在道观的时候,你也时常生病,如今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要我像小时候一样照顾你啊?”
薛讷摇摇头,他面色很是憔悴,眼神却依旧十分明亮,给人一种莫名的俊俏之感:“不必照顾我,我没事的,只是这两日怕是会有郎中、仆役密集往来,家里你是住不得了,不妨去西市找间好点的客栈先住下。最近出了那 ‘安定公主’的案子,刑部分散了不少注意力,加之法门寺的证词,皆指向案子另有隐情,搜捉你的武侯少了许多,住店应是无碍的。但即便如此,你还是拿上那只银香囊罢,里面的香叶我调过了,遮得住你身上的味道。”
“我不要,别是李媛嫒给你的定情物罢?”
薛讷一怔,急火上头来,脸色涨得通红,咳喘不止:“郡主是我的老友,何来定情物这一说……你只管拿上罢,保命的时候,还拘什么何人送的。”
樊宁依然坐着没动,又道:“今晚我想藏在庖厨外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不必去住店了。”
“无论是帮我的也好,害我的也罢,才作了案,肯定不敢马上就现身的,总要过上一两日。你今晚只管好好休息,眼看要宵禁了,快去罢,拿上我的钱袋。”
听薛讷这么说,樊宁便也不再客气,拿起桌上的锦囊钱袋,只觉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果然有许多钱,在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上三两月都没什么问题。薛讷又道:“昨夜就没睡好,到现在也没吃上晚饭,你快去吧,尽力把这些钱花光,也算是为我破财免灾了。”
樊宁偏头一笑,拱手一礼,揣起了香囊与钱袋离开了平阳郡公府,御马去往西市,本想住在最喜欢的东麟阁,行至门口,却还是心疼薛讷的钱,最终宿在了旁边干净清雅的小馆里。
这里店面不大,伙计也不多,但掌柜很和气勤谨,收拾的店内外干干净净。樊宁交了两日的银钱,走进房间,去掉面皮好好洗漱一番后,躺在榻上发起了呆。
她打从五六岁就与薛讷相识,迄今已逾十年,亦是看着那薛楚玉欺负了薛讷十年。从前以为薛讷不懂,如今看来,他是根本不屑与薛楚玉争斗,不管今日在饭菜上做手脚的人是为了帮薛讷还是害薛讷,这一切的起因还是薛楚玉的步步紧逼。
樊宁握紧小拳,只恨不能去打薛楚玉一顿让他老实点,眼下到了什么样的关口,弘文馆别院的案子勾勾连连,竟可能关乎着大唐朝堂,薛楚玉怎还能只考量一己私利。今日陷他到京兆府只是个开端,若他再不识好歹,樊宁便打算替他兄长收拾他一顿,让他好好长几分教训。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樊宁就贴好面皮,打算用了早饭后即刻去平阳郡公府找薛讷报到。才出了客栈,就见高敏坐在店前的面摊上吃着胡饼油茶汤,两人四目相对,樊宁少不得与他招呼:“高主事,好巧,你从法门寺回来了?”
“是啊,才进城,还没来得及回刑部报到。宁兄还没用早饭吧?过来一起吧!”
樊宁本想推辞,但被高敏热情邀请,实在不大好脱身,她只得坐在了高敏身侧,也点了一份同样的早餐吃了起来。高敏边吃边问道:“才进城就听说薛御史出事了,宁兄可去看过他了?没有大碍罢?”
没成想高敏的耳报神如此灵通,这么快就听说了昨夜的事,樊宁顿了一瞬方回道:“啊,大抵无碍罢,高主事怎的一进城就听说了……”
“在这长安城里,薛家的事传得极快,除了薛大将军功勋卓著外,主要还是薛御史招人。你说,他年近及冠,身份高贵,潇洒不凡,还没有定亲,又与太子交好,哪个姑娘会不喜欢?若非这几日,旁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只怕现下就有几十号人围在平阳郡公府外看热闹了。”
樊宁猜测高敏说的“旁的事”正是安定公主案,想帮薛讷套几句话:“对了,高主事可听说公主的案子了?回长安一路,我与薛御史见许多十六七岁的姑娘都携家带口地出逃,闹得人心惶惶的。”
“可不是嘛”,高敏握住樊宁的肩,在她耳畔低语道,“听说天皇下令追回安定公主的骸骨,但天后则秘密命御史去寻找永徽五年出生,被人抱养的姑娘……这是何意,不必高某言明,宁兄也应当懂的,所以有门路的人都在四处寻访,这才闹得人心惶惶。”
高敏在樊宁耳边说话,热乎乎的气息惹得她很是不自在,后撤一步又问道:“可是天后许了什么高官厚禄?前阵子的弘文馆别院大案,也不见他们这般上心啊?”
“你没听说过 ‘娶妻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吗?你且看看天皇天后对太平公主何其娇宠,便能猜出,若是安定公主真的还活着,会有何等待遇。若是谁能提前一步找到公主,再得到公主的青眼,这辈子还需发愁吗?不过啊,依我看,我们刑部就没几个模样好的,公主就算瞎了傻了也看不上他们,只有我高某还算有几分希望罢。”
樊宁想起上次曾见过那一高一矮两主事,深觉得高敏的话有理,撇嘴笑了两声,吃了几口胡饼,起身请辞:“时辰不早了,想来高主事也着急回刑部,宁某就不耽误了,即刻往平阳郡公府找我家主官去。”
“宁兄客气,记得替高某向薛御史带好。”
两人行礼拜别后,樊宁驾马向崇仁坊驶去,才进了大门,就见那贼眉鼠眼的刘玉正站在景观山前给一群仆役训话,看到樊宁,他满脸不服之色。
樊宁打小多见这样的无赖,面无表情,重重一拍腰间的佩剑,即刻便吓得那刘玉如王八似的一缩脖子,不敢再造次了。
打从昨晚樊宁离开后,薛讷一直躺在榻上思索,几乎一整夜不得安眠。
案情实在是千头万绪,离开法门寺遭遇火灾,差点害得他与樊宁葬身火海,如今薛府又出了这档子事,令他险些中毒而亡。若是寻常人肯定要认定乃是有人一路追杀,要置自己于死地,可薛讷总感觉其中有些地方无法解释得通,昨日在薛府的遭遇,似与前情并无瓜葛。
凤翔客栈的失火案,多半会被当地官员以“庖厨走水”为名结案。此案的凶手若真是弘文馆案的同一人,那就意味着凶手能如樊宁一般,靠着功夫飞檐走壁潜入薛府,到后厨下毒。可若这样一来,毒就会出现在所有人的鱼羹里,而不是只有自己的鱼羹里有;而传菜的侍婢,事先也并不知道哪一份鱼羹会放到自己面前,想在传菜的过程中下毒亦是不可能;上菜后,自己便片刻也没有离过席位,也不可能有人投毒。
思考又进了死胡同,薛讷性子再沉定亦不由得起了三分烦躁,不知怎的,打从弘文馆别院大案开始,最近总是频频碰壁,毫无头绪,再这般下去,不单会辜负太子的信任,亦无法为樊宁洗清冤屈。
薛讷坐起身,压下烦躁的情绪,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回溯到昨夜的案发之时。
薛讷犹如一个看不见的旁观者,站在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宴厅里。不远处,母亲柳夫人坐在正中主位,几位叔父列居次席,自己则与薛楚玉隔着过道相对而坐,一如方才开宴时的情景。
“还有一个月,阿兄若是再捉不到凶手……”薛楚玉讥诮道。
不是此处,薛讷摇了摇头,跳过了这一段。
“是刘玉的家人缴纳了罚银,兄长别血口喷人……”
也不是此处,薛讷又摇了摇头,将这一段也跳了过去。
“菜凉了,别光说话了,快用饭吧”,柳夫人叹道。
就是这里!薛讷一念之下,宴会厅中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亦包括那个正抄起汤匙把鱼羹送入口中的自己。薛讷行至正在吃鱼的自己面前,仔细端详比较着所有人,发现了一个先前从未留意的细节。
所有人之中,只有自己是直接抄起鱼就吃的,而其他人,都正在做一件相同的事:向鱼羹中舀入姜汁。
薛讷回过神来,不顾一己之身,从卧榻上猛然坐起,欲往庖厨去,还没出门,就听得李媛嫒的呼喊声:“薛郎!薛郎!”
薛讷心下着急,却不得不对推门走入的李媛嫒以礼相待:“郡主……”
李媛嫒手里掂着一大堆山参燕窝,看着薛讷憔悴的面庞异常心疼,问道:“你没事罢?今天一早听说你出事,我紧赶慢赶来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这厢薛讷才被李媛嫒拦下,那厢樊宁便信步行至了慎思园,才进园门就听到有女声,樊宁以为是柳夫人,叩门而入后却发现是李媛嫒。两人四目相对,李媛嫒眼中涌起几分敌意,吓得樊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儿,心想李媛嫒这傻货,总不成能看出自己的真面目罢?
没想到樊宁也一早来了,薛讷心里莫名紧张,忙招呼道:“宁兄来了……这位是李郡主。”
樊宁赶忙装出第一次与李媛嫒见面的样子,恭敬礼道:“宁淳恭见过郡主。”
李媛嫒的目光却没有分毫改善,盯着樊宁腰间的香囊,气道:“这香囊是我给薛郎的,怎的在你身上?”
樊宁大窘,赶忙解下了香囊放在桌案上,缩了手后退几步道:“薛御史借我一用,不知是郡主所赠,失礼失礼……”
李媛嫒瞪了樊宁一眼,不再理会她,转头面对薛讷时,则竭力压制住脾气,好言道:“听说你那个倒霉弟弟昨晚被带去了京兆府衙,现下还没有回来。既然矛头都指向他,你何不跟太子殿下申斥,就说薛楚玉图谋爵位陷害长兄,趁机让殿下责罚他,令他从此绝了这个念头呢?”
“现下并无证据指向楚玉”,薛讷性子虽谦恭却也刚直,已有了线索,只想尽快破案,根本不想攀诬他人,“待到明日后日,应当就能水落石出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呆呢”,李媛嫒叉腰气恼不已,见樊宁在,欲言又止。
樊宁看出李媛嫒的意思,忙说道:“哦哦,那个,下官去门外等薛御史。”
不待薛讷阻拦,樊宁便大步走了出去,薛讷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的心急又无奈。李媛嫒哪里管这些,娇羞里带着几分焦急:“薛郎,今日我便把话挑明了说罢,我今年也十九岁了,前几日阿爷说了,也不拘你现下官阶几何了,只要以后你能承袭平阳郡公,便,便答允我们的婚事……”
“我们的婚事?”薛讷一怔,蹙眉笑道,“先前的事不是长辈们的玩笑吗?郡主可千万别……”
“玩笑?”李媛嫒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望着薛讷,“何人说是玩笑?我们家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你,这些年一直心照不宣,就是在等你稍有建树,怎的忽然成了玩笑呢?”
薛讷从前便知道李媛嫒对他有意,却不想李勣府上之人皆如是认定,他赶忙起身长揖,向李媛嫒赔罪:“不知令英国公亦有所误会,皆是慎言的错,不敢恳求原谅……若是郡主允准,明日一早,慎言便登门致歉,解释误会。”
薛讷言辞恳切直白,没有半分拿乔扭捏的意味,李媛嫒的面色转作苍白,心头遽然一痛,泪珠噙在眼眶里不住打转,她抬手一把抹去,不愿以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落在薛讷眼中:“薛慎言,我李媛嫒不在意那些虚名,我只是相中你这个人了,旁的不敢说。有我曾祖父在,朝中便无人敢欺凌你,薛楚玉要动你,我更是第一个不答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可能分不清对我究竟是何念想,我可以等……”
“郡主”,薛讷难得打断他人的话,直直望着李媛嫒,眸中满是笃定坚持,还有几分与她毫无瓜葛的温柔,“慎言……心中早有所属,数年前就已下定决心,非她莫娶,还是请郡主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免得连旧日交情都没了……”
这般温和知礼的人,不成想说起绝情的话竟是这般决绝不留余地,李媛嫒再坚强也忍不住,泪洒当场,转头跑开了。
樊宁站在院外,见李媛嫒哭着跑出,震惊非常,才想回去问薛讷到底怎么了,便见薛讷急匆匆走了出来。
“哎哎,主官,李郡主是往那边去的”,樊宁不明所以,以为薛讷要去追李媛嫒。
“随我去厨房”,薛讷急道,“再不快些,证据就要没了!”
庖厨处,侍婢们正在刘玉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做活。昨晚家宴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搅扰得人心惶惶,众人皆生怕自己哪个环节做得不到位,被人拉去顶包,此时看到薛讷带着一位面生的副官匆匆走来,他们不由得耸起了膀子,满面惊恐之色。
“昨日做鱼羹的铁锅可还在?”
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婢听到薛讷这般问,忙做出请的姿势:“还在庖厨里,郎君随我来……”
薛讷与樊宁大步随那侍婢走入宽敞的厨房中,只见应是有昨日前来查案的法曹吩咐,庖厨还未收拾干净,尽力保留着昨晚家宴前的模样,只在靠门处的方丈地做着今日的饭食。薛讷走到灶台前,只见那炖鱼的铁锅还未收拾,他忙将铁锅端起,迎着晌午的光线仔细查看,果然见锅边还留有些许不明残液的痕迹。
河豚毒不溶于水,昨日些微飘在鱼羹中,仵作们检查的各位宾客的餐盘无毒,皆是因为那一道端上来的姜汁,偏生薛讷从小就不吃姜,此案的嫌犯便是抓住了薛讷这个习惯,方能投毒成功。
薛讷探手示意,樊宁即刻递上一块纱绢帕子,薛讷一点点将锅口的液体擦去,妥善封存起来,走出庖厨对众人道:“昨晚是我不慎吃错了东西,与夜宴上的食材冲撞了,这才有些中毒之症,现下已经无事,与大家都不相干,你们不必紧张……另外,劳烦宁兄告知刘玉,去京兆尹府将楚玉接回来罢。”
莫说在场之人皆呆立当场,就连樊宁也着实愣了一会儿,才回道:“哦哦,好,下官这就去办。”
樊宁阔步走开,心里的疑惑如山呼海啸似的涌来:方才薛讷急匆匆赶来,定是已经发现了关窍,甚至应当已经猜出嫌犯究竟是谁,但他怎的又忽然说是自己吃坏了东西,与他人不相干呢?
樊宁假装请辞,离开了薛府,而后趁众人不防备,飞檐走壁又入慎思园中。薛讷正倚在榻上看书,他似是猜到樊宁会马上回来,手不释卷道:“看你嘴干了,桌上斟了水,先喝了再说话罢。”
樊宁抱起杯盏,咚咚饮下,坐在薛讷身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像是猫抓似的难受,赶紧告诉我,莫要卖关子了。”
薛讷放下书卷,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莫名的情愫:“再过三两天,就会真相大白了。我已经大好了,今晚……应,应当不会再有人来,你别,别回客栈去了。”
樊宁偏头看着薛讷,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若有所思。薛讷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刚想是不是自己言辞太过露骨,被这丫头看穿了心思,便见樊宁凑上前来,抿唇笑道:“你是不是……害怕啊?”
“啊?”薛讷还以为樊宁要问自己是不是对她有意,谁知她话锋忽然一转,令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樊宁哪里知道薛讷的小九九,振振有词道:“我还以为你胆子好大呢,见天拨弄那些死人,现在事情出在自己身上,知道怕了吧?行行行,我今晚不走,还在这守着你,好不好?”
只要樊宁留下,薛讷也不在意说辞了,甚至无意识当真蜷了蜷身子,好似真的怕了似的:“那便多谢你了……”
“对了,今日李媛嫒是怎么了?”樊宁摆出一副包打听的姿态,竟与李弘有两分相像,“我看她好像哭了?”
提起此事,薛讷十足无奈,叹道:“郡主怕是误会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以为那开玩笑的指腹为婚是真的。”
“哦……你把人家拒绝了,我是真好奇,你喜欢那姑娘究竟是何人,可是有三头六臂吗?你竟为了她,连英国公家的郡主都拒绝了。要知道她祖父可是李勣!天皇最倚重的人!整个长安城里多少青年才俊都想与他家攀亲呢!”
听樊宁如是说,薛讷不知是喜是悲,他低垂眼帘,眸中满是眷恋,嘴角的笑却有些清苦:“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她……只是她罢了……”
“过阵子有机会,你带我去见见她,如何?作为你最好的挚友,我也当帮你把把关啊!”
薛讷抬起眼,轻轻一笑,话语温和却笃定:“你放心,待尘埃落定,我会马上带你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