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于家大院,赵尧尧心有默契没问他去哪儿,专心致志陪两个孩子玩耍。十多分钟后于云复慢慢踱进来,稍稍逗了逗楚楚,道:
“方晟,到后院散会儿步。”
方晟心一紧。
印象里这是于云复第一次主动邀请自己谈话,也是第一次与政治局委员即正国级领导谈话,惶恐之余竟有几分紧张。
一前一后从花径来到后院池塘,于云复站到岸边假山石上,吟道: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方晟接道:“曹孟德的《龟虽寿》。”
“老骥伏枥固然体现老当益壮、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可对年轻人而言却非好事,从宏观角度看社会资源总量是恒定的,一部分人长期占据有效资源,必定让另一部分人失去机会……”
方晟弄不清于云复又是吟诗又是感慨到底什么意思,只能赔笑看着他,绞尽脑汗咀嚼其背后的含意。
于云复却点到为止,转换话题道:“组织部长总体来说比管委会主任轻松,但要平衡好各方利益也不容易,一碗水必须端得平,不能过于倒向某一方而丧失独立性。”
“是的,我明白。”方晟恭声道。
“今天去了趟香山?”
唉,在京都处处遭到监视,没法愉快地玩耍了。方晟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于云复面无表情接着问:“明天准备干什么?”
“上午陪小贝练高尔夫,下午回双江。”
“没其它安排?”于云复有些诧异。
跟大领导说话就是费劲,含含糊糊如同猜谜语,方晟脑中高速运转,试探道:“还……还能有什么安排?”
“难得来京都一趟,四处走走,晚些回去没关系的,”于云复慈祥地说,定定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道,“早点休息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留下方晟在风中凌乱。
老丈人到底什么意思?把自己叫到后院池塘念了半首诗,说了几句话,加起来不到十分钟!
回顾两人对话,大致有三层意思:
一是吟诵《龟虽寿》,认为老骥伏枥不符合当前社会现实;二是强调组织部长的独立性,暗示自己不要与许玉贤走得过近;三是询问明天行程,劝自己晚些回双江。
第三层意思尤其怪异,是建立在得知香山之行的基础上,就是说于云复并不介意自己和白翎公开出游……
等等!
模模糊糊中方晟似乎抓到一点线索!
于云复说“四处走走”,自己在京都能走到哪儿去?除了于家大院就是白家大院,联想到之前特意点了下香山之行,答案不明而喻:
于云复暗示自己去趟白家大院!
好端端去白家干嘛?又得回到第一层意思了,吟诵《龟虽寿》并感慨社会资源总量恒定,“一部分人长期占据有效资源,必定让另一部分人失去机会”,似乎隐有所指……
蓦地想到燕慎提到的换届问题,脑里“轰”地一炸,顿时悟出于云复托自己转达的意思!
看来高层发生某种令人忧虑的动向,具体来说有人想“老骥伏枥”,使得换届节外生节。于云复等政治局委员无法阻止,只能寄希望于白老爷子为首的军方大佬施压!
太可怕了,难怪于云复云遮雾罩含糊其辞!
方晟在池塘边徘徊了两圈,不知不觉间后背出了几身冷汗。从内心讲他极不情愿卷入最高层隐秘而复杂的博弈,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不是想逃避就能逃避的,除非,如赵尧尧所说退出官场远走香港。
或许父子心意相通吧,往常这个时候于老爷子应该出来走走,今晚也不见踪影,似乎给方晟思考的空间。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屋子,赵尧尧已搂着两个孩子入睡,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反应,大概昨晚过于疲劳吧。
这种事不能跟任何人商量,唯有独自消化,当夜方晟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睁着眼睛捱到天亮。
上午强打精神陪小贝来到京郊南麓高尔夫训练基地,挑了处安静的草坪坐着,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不知不觉有了睡意,便伏在膝盖眯了会儿,直到有人轻拍肩头……
“燕兄!”方晟抬头看到来人赶紧起身。
“昨天爬香山累了?”
“见笑了,”方晟腼腆道,“说来是头一遭,也没想瞒谁……你儿子在哪儿?刚才怎么看到?”
燕慎示意他到更偏僻的地方,站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四面均无树木,道:“儿子今天参加合唱比赛,我是专程来遇你的。”
方晟一惊,暗想他不至于也想谈“老骥伏枥”吧?难道京都内部已经传开了吗?不由面色凝重道:“燕兄有事请吩咐。”
“关于姜姝……”燕慎道,“跟王俊不和谐的婚姻,方老弟已有了解。这些年来王俊在外面拈花惹草,肆意妄为,我们都有人证物证可没办法,双方父母不肯嘛。这就是老弟调到银山后与姜姝来往密切,我非但不阻止反而暗中支持的原因……”
方晟脸上笑容已经凝固,尴尬得想钻到草丛做只安静的虫子。
“最近又有了新麻烦,上个月四位长辈联袂回京都找俩口子谈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求尽快生养孩子。两人当然不答应,结果两位母亲竟以跳楼相威胁。王俊和姜姝尽管性情不合,真应了严父出孝子的说法,都孝顺得很,心软之下便松了口……”
方晟这才明白前晚姜姝不停地打听小宝、小贝情况的潜台词,心直往下沉,急急道:“王俊不是有私生子吗?”
燕慎展颜一笑:“老弟在担心什么?的确,以他俩的婚姻状况无论如何不可能生孩子了,姜姝也想过瞒天过海之计,悄悄跟你生个孩子交差……”
“不可,万万不可!”方晟满头大汗道。
“其实姜姝生孩子,岂能过王俊那关?他生活作风再荒唐也不会容忍绿油油的帽子,何况他已有了私生子,可以抱出来冒充啊?可惜都行不通!别忘了双方父母是搞科研的,科学家讲究数据说明一切,孩子生出来后肯定要做亲子鉴定!”
“办法……倒是有……”方晟沉吟道。
“人工授精,借腹生子,我认识这方面明明一心一意跟你好,却冷不丁生个孩子,这算什么回事?想告诉你内情又觉得难以启齿,要不,逼我亲自出马……”
方晟大汗,哀怨地说:“人家夫妻俩生孩子,反而找我说明情况,燕兄,你……你这一手要把我活活玩死啊。”
燕慎笑得前俯后仰,道:“我也觉得不妥当,可……哈哈……姜姝非要我说,说了又被你责怪,哈哈哈……”
“燕兄和陈兄都是不折不扣的损友啊,陈兄把陈景荣打发到银山,第一天就闹个满堂黑……”方晟赶紧转移话题,把陈景荣去银山报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燕慎渐渐收敛笑容,沉思片刻道:“原先我以为陈家经不住陈景荣纠缠,放到双江任由他折腾,但从最近人事走向来看此举并不简单,似乎……刻意限制传统势力新生代崛起!陈景荣到银山;中组部给吴郁明配了位市长助理,什么来头还在打听之中;詹家也遇到麻烦,被空降的纪委书记弄得头大如斗;宋家子弟也遭遇一连串事故,明白我说的意思?”
“陈皎知道内情?”
“在陈景荣的问题上我觉得他不知道,纯粹出于兄弟情谊,只不过被人巧妙利用而已。”
联想到“老骥伏枥”问题,方晟顿觉京都上空乌云密布,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悄然打响!
“会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切都为了换届需要?”他小心翼翼试探道。
燕慎谨慎地反复打量四周,压低声音说:“下面我说的法不传六耳!上次说过家父已做好卸任准备,可有人恋栈权位呐,千方百计想留下,这一来形势有点乱,偏巧又有人希望乱中取栗,所以嘛……你听听就好,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包括你岳父,虽然他是局中人心里有数。”
“知道知道,绝对不能捅破这层纸。”方晟肃言道。
“至于陈皎,从周五开始可能琢磨出点味道了,打电话约我喝茶,我没敢答应,这关口风声鹤唳啊,芝麻大的事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何况两常委儿子偷偷喝茶?不过咱俩站这儿聊天没事,在外界眼里你属于传统势力,而我是新兴势力。”燕慎调侃道。
“我也悟出名堂了。”方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