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子年岁尚浅,写字握笔还不太稳,这么一大串英文,被她写得不知道快要歪到哪里去,单词语法也错了好几处。
靳承寒几乎能想象到小丫头苦着一张小脸,绞尽脑汁遣词造句的模样,她对于文字写作类的作业,似乎向来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无意中翻到过她从前的记事作业,大多都是几行词,几个字敷衍而过,这一次能写出这么洋洋洒洒一大篇,估计教她文作的老师都能感动到痛哭流涕。
这一点,她跟沈言渺半点儿也不像,那女人好像做什么事情,都从来不会搪塞了事,哪怕他一句玩笑话,她都能傻傻当了真。
他说想要一个女儿,她就真的拼命帮他生了一个女儿。
靳承寒忽而缓缓睁开一双幽黑清冷的眼眸,他眼尾微微泛红,深不见底的瞳仁在灯光下颤了又颤。
……沈言渺,就算我求你了,一定再等等我。
靳承寒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一定嘶哑难听到了极点,他现在的样子,估摸着跟天桥底下邋里邋遢的流浪汉也差不了多少,灰头土脸一身泥血,整个人都好像才从浑浊腥气的死水里爬出来。
连他自己都嫌弃。
他现在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再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也并不能改变他只是一个凡人的事实。
他不是神仙,不能一个闭眼就能找到自己想见的人,更不能心念一动就跨越山海站到她身边。
他也会害怕,也会心灰意冷,也会经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绝望和失望。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能倒下,靳承寒是最后一堵墙,是阻隔沈言渺和死亡的最后一堵墙,所以他绝对不能倒下。
负隅顽抗也好。
不自量力也罢。
他必须比死神先一步走到她面前,他别无选择。
靳……
保镖急匆匆赶来向靳承寒汇报海船行驶里程的时候,无比讶异地发现,靳总竟然闭眼半躺在船舱的沙发上。
见状,保镖连忙很有眼力见地收回了所有声音。
自从沈言渺失踪一来,这还是靳总第一次合眼休息,就算是台机器,这么不分昼夜的连轴转也总该添点机油了,更何况是人。
保镖神色复杂地扫了一眼桌子上被人拆开又重新装好的信封,还有那喝到见底的一碗热粥,而后默不作声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
靳承寒身上只薄薄盖了一件自己的大衣外套,他密密匝匝的眼睫不停地颤动,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完美无瑕的俊颜上冷汗密布。
靳承寒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在梦里,他看见了沈言渺,她一头长发凌乱,被人用着一指粗的麻绳死死捆在角落里。
沈言渺!沈言渺!
靳承寒立时疯了一般扯开嗓子大声地喊她,可是他面前就好像挡了一层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墙壁,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沈言渺都听不到半点儿,她还是毫无知觉,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哗——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黑衣人,他手里拎着满满一桶冷水,恶狠狠地就朝生死未知的女孩儿泼去。
靳承寒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在自己面前发生,他漆黑如墨的眼眸霎时间怔怔地瞪大又瞪大,下一刻就如同被人朝脸扇了两个耳光一样,一口急火攻心差点烧死他。
混蛋,你敢泼她,我他妈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靳承寒用尽所有力气想要捶开面前的魔障,可是哪怕砸到满手鲜血淋漓,也还是没有半点出路,那人把他的威胁恫吓不知道是当成了笑柄,还是根本就听不见。
于是。
靳承寒就如同被圈禁起来的雄狮一样,他被人束手束脚地扔在一方牢笼里,睚眦欲裂地死死瞪着那一抹黑色的身影,看他手里拿着鞭子一步一步走向被水泼醒的女孩儿。
咳咳……
沈言渺终于后知后觉地动了动眼睛,微微抬起了下颚,她俏丽白皙的脸颊上,此时此刻错落着一道又一道血痕,湿漉漉的长发紧紧贴在清瘦的脸颊上,整个人苍白到看不到半点生机。
你还是要继续嘴硬下去吗?
那一道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倏然狞笑着残忍开口,他紧紧攥着手里结实牢固的鞭子,威胁意味十足地在沈言渺脸上比了比。
啧啧,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还真是可惜了。
沈言渺下意识瑟瑟发抖着往后退去,那人却紧追不舍,他话里话外嘲讽意味十足:不过要你说一点关于靳承寒的小事情,我就会立马放了你,这笔买卖你稳赚不赔,可你偏偏不知好歹,非要让自己吃够苦头才肯开口。
呵!
沈言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扯出一抹讽刺无比的冷笑,唇边那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宛如一株开在黑夜里鲜红又绝望的曼珠沙华,哀婉决绝。
她眼底的不屑一顾倨傲极了,不假思索就坚定地出声:想让我开口,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说的,一个字都不会,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一定比我死得更惨!
沈言渺,你闭嘴!
靳承寒着急到额前青筋毕露,他漆黑的瞳孔犹如地震一般剧烈地颤抖着,连带着整个人都如同被人扔进冰窖一般,冻得人连说话都轻颤:……你乖,你听我的话,告诉他,不管他要听什么都告诉他,我不要你这么伟大,我只要你活着,沈言渺,沈言渺你听到没有!
他话音刚落。
只听见簌地的一声传来,那人手里的鞭子高高在半空划了半个圈,下一秒,毫不留情就狠狠甩到了沈言渺身上。
一下接一下。
靳承寒起初还能听到女孩儿痛苦的闷哼声,到后面,除了鞭子在人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他耳畔就只剩下自己疯了一样的大喊大叫。
沈言渺,你告诉他啊,谁他妈让你为我死撑了,我能怎么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啪——
那人又是一鞭子狠狠落下。
靳承寒从没停止自己的困兽之争,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冲破这一层阻碍,他像个疯子一样敲门砸窗,撞得自己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可他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
你他妈敢再动她一下试试,你跟我有仇你就冲我来,你怎么敢动她,怎么敢动她?!
靳承寒歇斯底里地大吼,他一片通红的眼底染着嗜血的怒火,额角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流蜿蜒地淌下,整个人好似血湖走出的魔鬼撒旦。
所到之处只有死亡。
可他还是没能挣脱面前那一道屏障,鞭子从空中划过的声音,不断地在他耳畔响起,宛如魔咒一般不断放又放大,清晰到他无处而逃。
靳承寒曾经感受过那样的痛楚,所以他才更不能接受,沈言渺遭受同样的残酷。
他不再发火,不再怒不可遏,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起,咬牙切齿地逼出声音:你住手,你他妈给我住手,你不是要找靳承寒,我来换她,我来换她,你有怨气有恨气只管朝我来,我绝对不还手,你打我,你打死我都可以,你他妈听到没有啊!
那个黑影似乎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嘲讽地冷笑一声,轻飘飘地开口:你说晚了,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死了?
沈言渺死了?
靳承寒脸上所有的怒火和着急顿时都凝固成了惶恐,他霎时间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颀长的身影缓缓沉了下去,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坚硬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有血滴不断自他紧紧攥起的手掌心流下,一声一声,那么清楚。
须臾。
靳承寒倏然回光返照一般抬起眼眸,他冷冽刺骨的猩红眸光宛如淬毒一般,恨不得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恶人碎尸万段,他不知道怎么就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把手枪。
下一刻。
他半点没有犹豫就扣动扳机,用力朝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连连开枪。
砰砰砰——
紧紧闭上的海船舱门骤然被人轻声叩响。
靳承寒这才恍如隔世一般猛地睁开一双眼眸,他血丝遍布的黑眸里水光轻颤,浅浅长出一层胡茬的英俊脸庞上冷汗如雨。
靳总,预计还有两分钟,我们就可以抵达海岛,保镖恭恭敬敬地声音在门外响起。
靳承寒眸光凝滞地缓慢反应着他的话,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盖在身上的外套,恨不得将那质地上好的大衣攥烂揉碎。
海岛?
对,他还要去海岛。
他现在正在去找沈言渺的路上。
他还没有找到她。
刚刚那是个梦。
只是个梦。
她没有被人打,她没有受伤,她没有在他面前生死未卜。
靳承寒这么想着,才如获大赦一般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他微微低垂着眼眸,乌黑的短发落在额前恰好挡去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下一刻。
靳承寒就动作利落地将那件黑色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他长腿一迈就流星踏步地往门口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将桌子上那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装进衣服口袋,就紧紧贴着一把装满子弹的,冷冰冰的手枪揣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