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尚书说出这个称呼,大骊皇帝没有说什么,陈平安也没有说什么。
宝瓶洲又要变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范山君?” 等到那张空椅子,一袭青衫落座后,原本头疼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就换成别人头疼了,风水轮流转,何须三十年,只在顷刻间。
众目睽睽之下,范峻茂哪怕再不情不愿,还是只得伸手一抹,只见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凝聚屋内水气作一页宣纸,她再轻呵一口气,云雾聚拢如一团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窝火不已的范峻茂,刚要“在纸上落笔”,就看到对面魏檗在内的几尊山水神灵往自己这边瞧来,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有了撒气筒,她不好与在神号一事肯定帮了大忙的年轻隐官撂狠话,老娘还怕了你们几个,“看什么看,你们来写?!”
魏檗是懒得跟范峻茂计较,屋内其余多瞥了几眼就挨训的山水神灵,是不愿招惹这位崭新神号“翠微”的南岳山君。
毕竟某种意义上说,梓桐山不在大骊国土之内,那么以后范峻茂,她就是整个宝瓶洲广袤南部山河的执牛耳者,再加上南方暂无儒家,那么能管范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庙了。
反而是对范峻茂颇为礼敬的佟文畅开口说道:“劳烦范山君忙正事,我们一屋子都等着。” 佟山君一向对事不对人。
范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碍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云吐雾,就没空等我列份单子?”
佟文畅还是温吞的口气,缓缓道:“要是范山君需要写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烟了。”
范峻茂一时语噎。
坐在门口当门神一般的姜尚真会心一笑,有那么点神篆峰祖师堂议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复国和立国的山下王朝、藩属诸国,是想要彻底消除大骊王朝仅剩的那点影响力,而逐渐恢复元气、或是近些年开山立派的一众山上仙府、门派道场,则是想要恢复到战事之前的局面,继续当他们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间律法的约束。但是有了那一块块山顶石碑,一些个无力与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凭此与申诉,故而每一块石碑,都是一种对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缚,所以不管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都不愿意石碑长久在山,最好是成为一页翻篇的老黄历,时日一久,便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在座神灵,对此都心知肚明。
归根结底,就是诸国朝廷和山上仙师们,都想要一份纯粹的自由。
山上练气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闹出了人命纠纷,只需关起门来,神仙老爷们与当地朝廷与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财消灾,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钱,朝廷就会代为给出一笔抚恤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都不想这种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 哪怕以后儒家会更多插手事务,这是一种大势所趋,可你们大骊宋氏都退回大渎以北地界了,没道理继续管这管那,肆意插手别国内政。
范峻茂快速写好那份名单,字迹潦草,她再往那张椅子方向轻轻一推。
不见陈平安有任何动作和气机涟漪,纸张便不露痕迹地更换路线,飘落在书桌那边,皇帝宋和先行过目,点点头,再捻起纸张,抬起手,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这才伸手接过那页纸张,说道:“肯定不会让范山君为难。要说事情有大有小,却总是有商有量的,将来他们一趟大骊京城之行,说不定还能跟我们大骊额外谈成许多互利互惠的山上买卖。所以有请范山君把我们大骊的诚意带到南岳地界,免得误会丛生,横生枝节,导致无事变有事,好事变坏事。”
范峻茂板着脸点点头。 今天你是东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先由着你官威重,但是等着,以后你陈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采芝山,不吃几个闭门羹,老娘就跟你姓!
“范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几个名字?”
陈平安低着头看着上边的名单,抬起头,轻轻晃动手中纸张,笑道:“分量太轻了些。”
都是些小鱼小虾,名单之上,国力最为雄厚的的一个龙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黄庭国的底蕴相差无几。
最大的一座仙府,风角山,也才是一位元婴境的掌门山主,战时不见风角派仙师的任何踪迹,整个门派都神隐一般,战后重归故地,风光无限,除了恢复祖师堂神主之外,还用极低价格一口气将沦为无主之地的七八处风水宝地,一并收入囊中,如今祖师堂成员,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拥有国师、护国真人、皇室首席供奉头衔的仙师,就有五六个之多,稳坐钓鱼台,大肆敛财,占尽好处,赚了个盆满钵盈。
如果陈平安没记错的话,最近就有一桩与风角山有关的山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缘于一个门派旧址被风角山给鸠占鹊巢了,就去找本国新帝求个公道,结果一场由皇帝本该秉公决断的议事,从新任护国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风角山的仙师。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这中间就只能是捣浆糊,当和事佬,一边说着息事宁人,和气生财,莫要给外人看笑话,一边偏袒风角山,那个满腔愤懑的金丹境掌门,当场就扬言要带着所有谱牒修士,搬迁到大渎以北,投靠大骊宋氏。朝廷根本没理会,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说了几句轻飘飘的客气话,明摆着是都懒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个道场破碎大半、法脉青黄不接的小门小派。
父慈子孝,上梁正则下梁直。父不慈子就难孝,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这就是常理。
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则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给了一份名单,陈平安竟然还不知足,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
范峻茂已经打定主意,坚决不增添剩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以后再不参加任何一场大骊京城议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国朝廷和山上门派,在这件事上,陈国师别忘了还有那些豪强门阀,都觉得大骊宋氏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是在咄咄逼人,不占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里边,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嚷着要跟观湖讨要个说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誉朝野文坛的士子,要让出面邀请你们某位礼部官员,好与大骊朝廷当面对质。”
既然咱们俩都这么喜欢揽事,我范峻茂大不了就当背了个锅,头疼过后,现在就轮到你陈平安和大骊王朝为难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面无表情。
当面对峙?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家伙,是点名要求大骊陪都洛京的新任礼部尚书魏礼出面,跟你们吵几句,还是觉得官位不够分量,要求我这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尚书亲自走一趟观湖?
“都理解。”
陈平安将那张纸轻轻折叠起来,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不接受。”
老尚书沈沉在陈平安落座后,就再没有打盹,老人双手扶住拐杖,一直笑眯眯的。
这话我爱听。
心情舒畅,老尚书嘴上所说却是另外一番言辞,笑呵呵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呐,可别打官司打到观湖去,再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都会惊动中土文庙了,到时候如何是好?”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们找对人了。”
老人故作惊讶,自顾自说道:“万一文庙到时候派遣礼记学宫的茅司业,来咱们宝瓶洲主持公道,帮着调解纠纷,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七十二之一的林鹿,就建在披云山,相信谁都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可若是跟观湖告状都不管用,就只好跟文庙讨要公道了,结果来了个曾是文圣一脉弟子的茅司业。
这就……很愁人了嘛。
掣紫山晋山君说了句公道话,“在剑气长城,一拳就倒二掌柜,等到返回浩然,就得换一句了,单枪匹马陈剑仙。”
璞山山神傅德充,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自家山君别这么说话不讲究。
同样作为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雨霖山,女子山神万树桂听闻此言,嫣然一笑,果然还是咱们山君最是大气,能够当面开玩笑,敢于仗义执言。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无比诡异。
你怎么不直接说一句,毫无背景陈山主?
这个说法,好像最早是从中土山海宗那边的山水邸报传出来的。
好多关于陈平安的小道消息,都是山海宗率先提及,然后被其余山水邸报纷纷“搬书”引用。
后来好像是文庙提醒过山海宗一次,才笔下留情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似不以为意,“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何况就算我不跌境,一位玉璞境剑修,在那边也不觉得被说成剑仙是什么好话。”
自少年起就开始远游,在“那边”停步最久,所以剑气长城可以算是陈平安的第二故乡。
除了中土文庙,此外宝瓶洲的那几个近邻,其中东海水君王朱,是陈平安的邻居,还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隔壁邻居。
北边的北俱芦洲,是赶赴剑气长城最多的一个洲,没有之一,就连中土神洲都无法与之媲美。一洲剑修,桀骜不驯,别洲之外,只认剑气长城。
南边的桐叶洲,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正在住持大渎开凿一事,无形中顶替了玉圭宗的山上位置。
何况门口那边,不就坐着一个化名周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
浩然九洲,越是高位神灵,越是需要与“外界”打交道,例如大渎两位侯伯,以后就免不了与东海水君府有交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早就备好的小册子,“这是我们落魄山集灵峰祖师堂的谱牒成员名单,外加近些年的收入情况,大致有哪些合作方,内容相对比较粗略了,只是方便大家对我们山头有个初步的印象,因为来得匆忙,下宗选址桐叶洲的青萍剑宗,我就没有写在上边,如果谁感兴趣,稍后我可以让周首席作个详细的阐述。”
免得外界误以为陈平安当了大骊国师,会假公济私,先前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以后一旦解禁,焕然一新,难免会有人觉得落魄山是背靠大骊,借机中饱私囊,才有了这份蒸蒸日上的新气象。
皇帝宋和微笑道:“请诸位自行传阅即可,寡人最后一个看册子就是了,陈国师,朝廷这边能否留下这本册子,归档保存?”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册子上边,有些谱牒成员,还会带个括号,例如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括号里边的内容,就是真名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云窟福地现任姜氏家主。
记名供奉陌生,道号喜烛,旧道场所在,蛮荒三轮明月之一的皓彩,剑修。
又例如暂无谱牒录名的候补供奉谢狗,她括号里边的内容就比较长了,曾用化名白景,至于曾用道号,朝晕,外景,耀灵……一大串,将近十个。旧道场位于蛮荒那轮大日之中。落魄山次席供奉候补人选。剑修。
这本册子的末尾,钤印有一方印章,落魄山陈平安。
相信大骊宋氏很快就需要为陈平安篆刻一方官方印章了,印文当然就是“大骊国师”。
需要礼部和钦天监精心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皇帝开笔仪式的具体时辰,印章的材质,五岳江渎、京师城隍庙和文武庙的加持,都有讲究。
老尚书沈沉看着册子上边的内容,啧啧称奇。
其实小册子就只有两页,第一页写落魄山的谱牒成员,并不记载那种更能显现山上香火情的客卿。
第二页写商贸现状,其实就有点像是对“客卿”一项的补充,光是北俱芦洲一地,光是宗字头的合作对象,就有骸骨滩披麻宗,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刘景龙的太徽剑宗,此外还有水龙宗和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一大串的山上生意盟友。而自家宝瓶洲,其中有几个名字,也很有嚼头,例如晋青的中岳掣紫山,璞山,雍江,同为储君之山的北岳神谶山和南岳的采芝山。
归功于上任龙泉窑务督造官曹耕心的“兢兢业业”和“抓小放大”。
当然还有披云山的知情不报,魏山君与曹督造好像心有灵犀,双方联手,使得一座云遮雾绕的落魄山,底蕴如何,外界光靠猜。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那场精彩纷呈的观礼正阳山,但可惜此次问剑,除了山主陈平安,其余集灵峰祖师堂成员,都未真正出手。
其实大骊朝廷对落魄山的真实家底,说是“所知甚少”,有点不像话,那就换个稍微委婉一点的公门用语,“了解不多”。
魏檗看得格外仔细,翻过一页,还要再翻回去浏览内容。
你这位夜游神君,装啥装。别说落魄山有几个谱牒成员,山上有几棵树,魏山君都一清二楚吧。
这就是外界误会魏山君了,事实上,应该是落魄山连披云山的那片小竹林,有几棵竹子都是有数的。
小册子一路辗转,期间佟文畅只是扫了几眼,有些神灵看得格外认真,一个字都不肯错过。
只说陌生与谢狗,两位蛮荒剑修,一记名一候补,都没有提及境界。
但是光凭他们各自的旧道场地址,在座各位,就都掂量出分量了,陌生与谢狗,必然皆是飞升境无疑!
几乎所有神灵在看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有点别扭。
近在咫尺之地,屋外廊道里边,就站着两位道龄极有可能长达万年的飞升境,而且还是出身蛮荒的远古剑修。
先前姜尚真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瞧着有点滑稽,这会儿再看周首席挡在门口那边,好像将屋内屋外隔开,就顺眼多了。
屋外那两位在蛮荒天下足够拥有“旧王座”资格的蛮荒剑修,有姜尚真挡着,至少不会二话不说就进来乱砍一通吧?
其实姜尚真就曾与陈平安询问,这个在大日中开辟火精宫作府邸的谢姑娘,莫非是远古天庭神异一道的火精化身?
跟陈平安一开始的猜测,如出一辙。
但是青同给出过答案,从仰止那边旁敲侧击而来,白景是货真价实的妖族出身,并非神灵在人间的转世。
而且仰止还泄露了一个消息,那个接手曳落河的绯妃,若是按照道脉划分,极可能是白景的再传弟子。
宋和是最后一个翻阅册子,看过之后,轻轻合上,手掌覆在册子上边,笑问道:“陈国师,礼部这边有个想法,我们春山,能否谋求一个文庙七十二的候补?”
上次文庙议事,才刚刚新定儒家七十二,至于所谓候补,就是能够进入文庙的考察行列,但是何时增补,是没有定数的,而且竞争异常激烈,大骊在内的浩然十大王朝,几乎都有数座官办早早跻身候补之列,一旦有某个名额的空缺,就是三十余座王朝要同时走这条独木桥。此外春山还有个问题,距离林鹿太近,再就是春山内那种能够称之为名动天下的大儒,实在是数量太少,关键是如今那边拥有儒家君子头衔的山长、主讲和讲习,一个都没有。
礼部尚书赵端瑾开口说道:“此事确实难度不小。”
陈平安笑道:“春山能否跻身候补,我这边说不上话,可能需要魏山君出马了,看看能否邀请那位负责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的大先生,近期去讲课一次。”
魏檗说道:“只敢说硬着头皮与大先生转述此事,大先生愿不愿去不去春山讲学,我在这里不敢作任何保证。”
晋青与范峻茂和蒙珑对视一眼,就连佟文畅都抬起头,看了眼魏山君。
好家伙,我们几个山君,今天议事之前,连自拟神号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过,内心惴惴。
你魏檗倒好,连那位大先生都已经碰过头见过面了?尤其是连大先生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一事,都早就知晓了?
本事这么大,你魏山君咋个不直接去中土文庙落座议事啊。
几位山君心里泛酸,在这件事上,其实陈平安也是憋屈不已。
老子苦口婆心劝你自拟神号用个“夜游”,甚至还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陆掌教,你魏檗当时非但不领情,还跟我急眼了。
结果等到初次见面的大先生说夜游神号好,你就立即换成另外一副嘴脸了。敢情是自家人说的道理都不算道理,对吧?
呵,归根结底,还是我陈平安,人微言轻了。
魏檗老神在在,假装不知屋内的视线交汇。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会在春山担任临时教习,专门开课讲解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攻守战。当然这件事,还需要陛下和礼部连同春山一起审议通过。”
魏檗说道:“先前在落魄山,大先生亲自举荐陈国师担任君子。”
赵端瑾笑道:“好事成双。”
沈沉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是讲解兵法武略,陈国师去春山担任临时讲习,自然是好事,不过如果去我们在冕州新设没几年的松雪讲堂,显然更加名正言顺,而且不用等什么商议结果,我本就挂名堂长,松雪讲堂又是兵部直辖的机构,现在就可以把这件事给敲定了。等到议事结束,我领着陈国师去一趟千步廊的南薰坊,到了兵部衙署,当场给陈国师写好一份任职公文,就别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临时讲习了,松雪讲堂的副讲,斋长,陈国师可以随便挑一个当。”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件事再议。”
老尚书疑惑道:“再议个什么,要么答应,要么拒绝,陈国师何必拖泥带水,不爽利。”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给句准话好了,近期只会担任春山的临时讲习。”
老人错愕不已,欲言又止。
赵端瑾忍住笑,让你摆老资格,跟我礼部抢人。
陈平安笑道:“老尚书可别骂一句外乡佬啊,我记得骊珠洞天一向属于旧大骊本土。”
老尚书顿时吃瘪不已。
当年崔国师自己都不计较什么,你一个绣虎的小师弟,翻什么旧账,还这么记仇?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说道:“云霞山,长春宫,篁竹剑派,老龙城,这几个候补宗门,我们都帮帮忙,在合乎文庙规矩之内的前提下,尽量促成它们都能够跻身正式宗门,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他们自己也需成色足够,我们才能锦上添花。一洲山河,宗门数量越多,再与在座各位相处融洽的话,山水气运就可以更加稳固,这些山上的谋划,就一个宗旨,战术上未雨绸缪,早做周全的准备,战略上做最坏的设想,假设还有第二场大战。”
最后这句话,整个浩然天下,可没几个敢想敢说。
一说到那场“大战”,皆是心有余悸。
不过陈平安的这份名单之内,竟然有一个篁竹剑派,还是让不少高位神灵倍感意外。
先前见到陈平安落座,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正阳山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不成是当了新任国师,就顾全大局,以德报怨?
一听到这个,范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你与正阳山都能如此好说话,跟我反而锱铢必较?
唯独魏檗,依旧气定神闲。
屋内有一扇巨大屏风,绘制一洲山河形势图,用朱笔标注出所有国家的名称,以墨字书写宗门、门派。
宝瓶洲齐渡以南,神诰宗,真武山,云林姜氏,都是香火绵延的老字号势力。
还有一佛寺一道观,都属于宝瓶洲新晋宗门,再加上大隋境内的山崖,以及就建造在披云山上的林鹿,都跻身儒家七十二之列,共同稳固一洲气运。
其中广福禅寺,先前举办了一场升座典礼,落魄山这边还曾寄去一副对联。
而道场位于玉垒山的那座显灵观,一向名声不显,除了当地土民供奉祭祀,就连附近几国朝廷都不太重视,这座道观的处境,跟跻身一洲山岳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不显山不露水,直到被大骊宋氏纳入正统祭祀之列,才被外界所熟知,所以等到显灵观跻身宗门,山上山下都很茫然,根本不清楚宝瓶洲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位道教真君。
这位立庙于山水接壤处的道门真君,较为罕见,道号有二,“清源”,“搜山”。
相传此君成道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随着前去那边游历的外乡练气士越来越多,都说山脚那条常年青雾弥漫的大江之上,曾见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灵,骑白马,手提长刃,率众游猎归山,于波面扬鞭而过,车驾浩荡,威仪无双。
论相貌与神气,不输披云山魏山君。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此君司掌神职宽泛,且不受大岳山君管辖节制。
此外旧白霜王朝境内,道门天君曹溶道场所在的灵飞观,凭借功德,由观升宫,跻身宗门,灵飞宫的首任宫主湘君,道号洞庭。
如今宝瓶洲的宗门数量,哪怕相较于一些个大洲,都不算少了。
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只说我们大骊国境之内,整个宝瓶洲北方地界,宗门仙府与山水神灵的升迁贬谪,两者同理同例,不是当了宗字头就可以一劳永逸了,若是犯禁过重,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门头衔的。”
“举个例子,例如大骊可以帮助正阳山的下山篁竹剑派抬升为宗门,前提是只要他们立功足够,能够被记录在文庙功德簿上。”
“与此同时,也可以将作为上宗的正阳山摘除宗门身份。”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陈国师举了个好例子……
亏得正阳山今天没有没有剑仙参加议事。
“事关重大,到时候寡人和陈国师,会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再一起专门商议此事的可行性,可能最后还要邀请林鹿和观湖协商。”
宋和笑道:“接下来我们先讨论钱塘长补缺一事,除了大骊礼部举荐的人选,长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仪的属官,赵尚书,你将三份档案给诸位传阅,我们看看谁更合适担任钱塘长,看过档案,先由赵尚书和两位侯伯替大家介绍一番,然后诸位可以畅所欲言,早就关系熟悉的,举贤不避亲。”
礼部尚书给出了三份档案文书。其中岑文倩的履历,屋内都比较关注,多看了几眼,因为祠庙金身祠庙金身的神位最低,名气最小,以至于某些神灵,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
此次由长春侯府提名的人选,就是岑文倩,如果真成了,就等于完成了一桩在山水官场上连跨三个大台阶的壮举。
所以杨花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
反观同僚淋漓伯曹涌的提名,显然更有希望通过大骊朝廷的审议,至少是可以与大骊礼部举荐人选争一争的。
一来曹涌本就是旧钱塘长出身,大骊朝廷必须
再者这类在内部按部就班的升迁,更符合山水官场的惯例。
按照档案显示,老鱼湖首任湖君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个大骊藩属国的数州学政,后来因为擅长经济庶务,转任转运使,曾经住持一国漕运疏浚开通和粮仓营建,后来又全权负责胥吏冗员的裁撤事宜,一路由工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最终官至礼部尚书,只是当了没几天,很快就致仕还乡了,岑文倩死后被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可谓哀荣至极。但是等到深受百姓爱戴的岑文倩去世后,再被家乡百姓自发筹钱立庙祭祀,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为庇护一地的英灵,照理说,本该顺势升任为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师城隍才对,岑文倩却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礼部员外郎,出京封正担任那条跳波河的小小河伯,之后更是一直不得升迁。
看到这里,屋内神灵都已经心中了然。
岑文倩的这幅官场升迁图,其实很清晰,那个小国朝廷的君主,有意推出岑文倩当“恶人”,只说裁减胥吏一事,于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场上了犯了众怒,皇帝自然就“顺应民意”,对岑文倩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让岑文倩当了几天的礼部尚书,算是把致仕后的官场待遇提了一级,如此一来,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岑文倩,算是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对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敌,更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交待。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够成为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灵,庙堂上还活着的同时代公卿勋贵,或是代替他们占据官场要津的门生故吏们,当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够在山水官场步步高升,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
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再加上宝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这类官场门道,层出不穷。
之后的履历,岑文倩就比较官运亨通了,跳波河与叠云岭是山水邻居,先前都在齐渡长春侯辖境之内,因为由于跳波河改道,改为老鱼湖,岑文倩转任湖君,等于连跳两级,从河伯跻身正七品神位。再之后,岑文倩受到长春侯杨花的举荐,在大骊陪都的工部任职,最后就以一湖水君身份,兼任陪都水部员外郎,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点卯,何时返回湖君府,得看工部具体事务的交接进程。
只是一位已经属于破格提拔、而且还没几天的正七品湖君,就想要补缺一位正三品的钱塘长,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不管如何,能够在大骊御书房,拿出来议事,岑文倩也算是简在帝心了。
看来长春侯杨花对这位水府下属,不是一般的器重。
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朝中有人好做官。
之后赵端瑾、杨花和曹涌分别作补充,介绍三位候补人选。
在这期间,就数长春侯说得最少,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岑文倩的情况。
蒙嵘率先说道:“钱塘长是要职,正三品的神位,一洲境内屈指可数,折水敷文,江水两岸,自古就是人杰地灵、文运浓郁之地,现任折江水神伍芸,他如今是文庙金玉谱牒上边的正四品,越过从三品,担任钱塘长,不算太夸张。”
佟文畅开口说道:“我与蒙山君意见不同,推荐岑文倩。”
魏檗笑道:“跟谁都不熟,只从纸面上看,分不出高下,各有优点。”
说了等于没说。
范峻茂说道:“连魏山君都不熟,我就更抓瞎了。”
晋青说道:“折江水神伍芸,性格刚烈,又当了很久的钱塘长佐官,两江本就同源,水性天然相通,还是比较合适补缺的。”
兵部老尚书笑道:“所以历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镇潮水嘛。”
曹涌脸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赵尚书,大骊京城工部这边,有无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历和考评,如果有的话,今天可以拿出来做个参考。”
赵端瑾答道:“有。马上就可以拿过来。”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赵尚书立即派人取来过目。”
范峻茂靠着椅背,轻轻呵了一声,比起那种毫不掩饰的嗤笑,略好几分。
你陈国师都这么说了,在座的又不是傻子,大伙儿还讨论个屁,浪费口水么,直接让岑文倩当钱塘长就好了嘛。
如果不是地点不合适,坐门口的姜尚真,都想要朝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
赵端瑾摩挲腰间一块玉牌,再抖了抖袖子,身前便浮现出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科甲巷诸多衙署“袖珍木造模型”,只见这位并非练气士的礼部尚书动作娴熟,场景不断变换,很快便从自家“礼部衙门”的一处档案房那边,好似隔空取物一般,从一堆卷宗当中抽取出关于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档案记录,赵端瑾再手指敲击玉牌一下,景象随之消散,唯有那份档案留在礼部尚书的手上。
陈平安才知道,原来御书房的小朝会议事,还可以如此作为,确实省时省力。
屋内再次传阅这份记录,先前诸位在座神灵,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实事,但是具体是什么功劳,以及如何做成的,并不清楚。但是在这份赵端瑾刚刚“搬来”的档案之上,一目了然,详尽记录了岑文倩以水部员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条建言,如何疏浚河道、拓宽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在何地进行“合龙”……附加工部诸司不同官员的勘验结果和考评内容。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大骊的山水官场,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各路山水、城隍庙和文武庙的神祇英灵,就地升迁的规矩不变,还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则,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迁,除了某些特例,一般都会从外部选调赴任。除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山、水神灵之间不宜互换身份,其余京师州郡县在内各级城隍庙,加上文武庙,都有可能转任别地山神、水神,与之同理,后者也可以补缺前者。”
“这是为了免得出现两种极端情况,不是一团和气,自立山头,报喜不报忧,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着自身利益。不然就是长久内耗,把全部心思放在争权夺利上边,内部同僚之间相互倾轧排挤,导致谁做得多,就错得多,与朝廷吏部和五岳山君府秘密揭发,告状成风。”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山水官场,五品之上,也要遵循朝廷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的定例。每一次例外,都需要在大骊礼、吏两部存档,举荐者,附议之人,持有异议者,都要清清楚楚写个明白,方便以后查账。”
“事后证明某某人举荐有功,不赏,这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职责所在而已。但是如果举荐有误,要罚,因为这是失职。有人说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外人当真无妨,可以随便理解这句话,可既然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又是自古而然的学而优则仕,我倒要看看,当官到底是怎么个容易。比如今天长春侯举荐岑文倩担任钱塘长,假定审议通过了这项任命,连同我陈平安在内,只要是今天选择附议的,以后岑文倩在钱塘长任上的贪墨,怠政,假公济私等等,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按照崔国师定下的那份吏部旧例,好好算一算是怎么个加减法了。”
“此外,山水官场的告状一事,必须实名举报。但是与此同时,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渎侯伯两府在内,还有州一级城隍庙,作为与之职责相关的监督、功过纠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旧账,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几百年前的档案,就必须查到几百年前为止,所以从今天起,就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官场讲究了。再往后盯着至少百年光阴,被下属或是官场同僚举报的某位山水神灵,如果胆敢挟私报复,或是变着法子给谁穿小鞋,一经发现,他们又无法自证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从重处置。大骊朝廷的礼、吏和刑部,会联手设置一个新机构,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让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岳大渎和京师城隍庙,让一司主官按时来此京城衙署点卯议事,共同负责定期查阅与之相关的卷宗。”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既然是公事公办,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说什么。
而且今天陈平安是首次以大骊国师身份参与议事,曹涌何等熟谙官场门道,确实不宜开口反驳什么。
何况陈平安是在就事论事,不单单是针对钱塘长补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规矩。
今天简简单单一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可就是以后整个大骊山水官场,长达百年千年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至于另外的那些议题,曹涌就更不敢掺和了。
除了曹涌,其实几乎所有在座神灵,都有些头疼。
大骊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暂未命名的崭新衙署,就意味着朝廷的手伸得更长了。
但是陈平安同时提出各路神灵之间的调迁、流转,对整个山水官场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畅突然问了个问题,“陈国师,若说识人不明,用人有误,我们在座的,都有连带责任,那么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终置身事外?”
范峻茂嘿了一声。
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农,就是说话中听,不像某些头别玉簪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样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过错累积多了,就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诏的。”
佟文畅点头道:“那我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佟山君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烟杆。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务,按照大骊御书房常例,几乎都是国师崔瀺一言决之。
只说从大骊先帝到现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仅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台面上的提议,其实陈平安早在遂安县村塾那边,就已经跟皇帝宋和通过气,双方一边散步一边详细聊过,陈平安会解释为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优势与长远的隐忧,与之相对应的后手方案,在不同的阶段,如何查漏补缺,如何更换方针,陈平安都有相关的阐述。
陈平安并不清楚师兄崔瀺是怎么当国师的,又是如何与历代大骊皇帝相处的。
只是以诚待人。
“难就难在成败互因,理无常泰。但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案,说简单很简单,就是不断纠错。说难也是登天难,若是任何一个国家、朝廷和君臣,出现问题,都能解决问题,何来国祚断绝,改朝换代。所以不是崔师兄订立的规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项政策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步,到了仅凭细节上的调整,框架上的修缮,都已经无法解决某个症结的关键阶段,那就别无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样是一种纠错,无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项需要拿到小朝会去反复讨论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药。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错纠错的举措,才算一日三餐的饮食进补。”
等到皇帝陛下都认可岑文倩,那么关于钱塘长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议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长春侯,松了口气。
杨花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记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将这个细节,与小米粒说一说,他绝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问道:“魏山君有没有提案?”
魏檗点头说道:“我北岳辖境内,玉液江水神叶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换江河道场,愿意平调,甚至可以自降半级。”
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写在那枚竹简之上的提议。
魏山君纯属没事找事罢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书桌对面的那堵空白墙壁附近,抬起手臂再猛然下划,便“打开”一幅山水画卷,赵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长画杆,点了点画面几处,都是如今暂时神职空悬的江河祠庙旧址所在,一一显现,随着赵端瑾的手中竹杆牵引,它们一一“飘落”在两排椅子中央地带的空中,批注文字与袖珍建筑,以及一条条蜿蜒如蛇的江河雏形,一并悬停静止,然后尚书大人就开始讲解这些江河的水性、来源以及诸多支流概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皇帝陛下会心一笑,因为瞧见那位新任国师,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难得这位真身还在村塾教书的陈先生,有这么一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情。
老尚书沈沉同样开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谢狗背靠墙壁,打着哈欠,伸手轻轻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咱们山主为啥临时改变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说这叫事赶事,时机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计划,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骊京城。
玉宣国京城事了,去龙泉剑宗给人当伴郎,再与好友一起游历浩然六洲。
这种事情,小陌并不会对谢狗如何刻意遮掩。
谢狗又问道:“山主这次出山担任大骊国师,宋长镜,还有那个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们就都没有意见?”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没说。”
谢狗说道:“山主不说,你就不会问啊?”
小陌说道:“我对这些事情又不感兴趣。”
谢狗咧嘴笑道:“担任次席供奉,这么大的事,咱们山主都不晓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太不见外了。”
小陌微笑道:“这是前不久我的一个提议,公子觉得可行,就当真了,因为周首席刚回落魄山,公子本来是打算近期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到时候再拿来出来说道说道,看看大家的意见。”
谢狗白眼道:“费那劲做啥子,咱们落魄山一直以来,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个个嘴上不说而已,心里敞亮得很!”
小陌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谢狗满脸不以为然。
小陌解释道:“你会这么想,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为我解惑,同样会误会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说法,是因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盘,那些有了决定再与我们公开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顾到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无异议的。事实上,有异议的事情,但凡会让谁感到为难的,公子就根本不开口了。”
谢狗叹了口气,“当个山主就这么心累了,当了国师,还了得?”
小陌笑道:“当了国师会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态。但是只说当山主,公子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心累,反而觉得很开心。”
谢狗问道:“又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小陌摇头道:“不用公子说,我们旁人就都看得出来,你觉得呢?”
谢狗赶紧点头,“那必须啊,这么简单的事实,我们都看得出来!”
屋内那边,等到为玉液江水神娘娘选定祠庙新址,宋和笑着开口说道:“暂停议事,诸位可以休歇一刻钟。”
就等这句话了,佟文畅摸起烟杆,看了眼陈平安,后者默契点头,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后者亦是点头。
他们仨几乎同时站起身,走出御书房,再来到檐下廊道,三个原本半点不熟的“同道中人”,两先一后,开始蹲着抽旱烟。
璞山山神傅德充暂时还不清楚,自己跟着那俩,依葫芦画瓢,就这么一蹲,就成了以后他再来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的一个习惯,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传统了。
出屋子透口气的,其实不多,还是留在御书房内,趁机与皇帝陛下闲聊几句的,更多。
姜尚真见没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聊闲天,便悻悻然起身,跨过门槛,来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谢姑娘。”
小陌一贯是黄帽青鞋的装束,反而是那个两颊腮红的貂帽少女,脚踩一双雪白的飞云履,足下生云,寓意飞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谢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风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绷脸强撑着,出门在外,必须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来,我平时不这样,很好说话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说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说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灿烂,“其实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无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谢狗说道:“郑大风说了,咱们山上的仙家酒酿,都是周首席花大价钱买来的珍藏,出手阔绰,别人是几坛几坛买,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买!”
姜尚真开始骂自己了,“人傻钱多。”
周首席这么聊天,谢狗就有点跟不上趟了。
小陌说道:“周首席这叫既能挣钱又能花钱,不愁钱,也不为钱发愁。修行理当如此,不分酒桌内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赶紧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将首席供奉的头衔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着走出御书房的,看她的架势,是要与陈山主兴师问罪来了。
好像陈大剑仙正在与佟山君扯闲天,说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势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畅听到这句评价之后,难得挤出个笑脸。
范峻茂就更来气了。
陈平安抬起头,伸手挥散些许烟雾,主动开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气,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点就要掉头走人。
不好面子,跟没面子,能是一回事?
这位即将获得“翠微”神号的女子山君,刚要挪步,她就听到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在屋内,不好坏了规矩,我在这里给范山君道个喜,梓桐山与其余四岳有点不一样,文庙会额外赠予南岳一块匾额,天下青山。至于将这块匾额挂在何处,是山门口,还是府邸大门,或是书斋,就看范山君的个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别称,以此作为山君神号,不能不说是一个山水官场的奇迹。
北俱芦洲历史上,曾经有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领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誉为隐仙,祖师堂的堂号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为过眼云烟,与“翠微”相关的山上门派名称、练气士的道号,在文庙那边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请,悉数驳回,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个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阀,早年在老龙城登龙台那边结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练气士楚阳,他就出自这个家族,只不过这个“翠微”属于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拟神号“翠微”,再通过文庙的审议勘验,属于捡了个天大的漏。
不曾想还能白拿一块“天下青山”的匾额,范峻茂瞪大眼睛,“当真?!”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这么大意思的匾额内容,一来不是谁都敢写的,就算真有那种犯浑的读书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悬挂,你傻当我也傻啊。
确定陈平安不是开玩笑,范峻茂难掩喜色,“虽说明知是打一闷棍再给颗枣吃的路数……”
说到这里,范峻茂都笑出声了,伸手揉了揉脸颊,“不打紧,我也认了!这样的路数,再来几回都不成问题。”
魏檗在旁调侃道:“扇一巴掌给颗糖吃的路数?这种耳光,我也喜欢啊,怕什么脸疼,就怕对方的手掌打肿了不愿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不再心声言语,开口笑道:“范山君这会儿不嫌弃乌烟瘴气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场嘛。”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几个躲在幕后拱火的势力说给陈平安。
不曾想陈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摆摆手,重新以心声言语道:“说了不让你为难的,又不是什么场面话,不然我为何故意火上浇油与你多说一句,名单上边漏了几个?就是看你在气头上,笃定你肯定不会顺着我的意思开口说下去,否则你要真爽快答应了,补全名单,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内以心声言语提醒你一句了,我们才好打个配合,演一场戏。像现在就很好,就当是大骊宋氏给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给那些漏网之鱼留了一个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个台阶下,结果还是那个结果,却都不至于把关系弄得太僵。 他们如果懂得一个下不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误以为大骊朝廷怕了他们,以后反而得寸进尺,那就别怪大骊不留半点情面了。”
范峻茂一时无语,沉默许久,有些恼火,“陈平安,你帮忙说说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材料,还是我天生就不适合做官?”
陈平安微笑道:“要把官当得不像官,并且还能不挪窝,不被排挤得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当得越来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满脸无所谓,笑道:“这些大道理,听听就行了。”
陈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听听看,我再说一个有人说过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弹耳朵,“看在那块匾额的份上,说说看,我且听着。”
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嘛。
陈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烟,悠悠吐出烟雾,却长久无言,只是怔怔看着前边,好像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喂了一声,提醒陈平安别发愣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这位女子山君,曾经独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蛮荒妖族大军,她好像与整个人间无声豪言一句,山头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还真就不走了!
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与她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果真以“有人说过”作为开场白。
“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亲近,也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疏远,理贵适中平常心,不可过厚与太薄,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