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连阳光都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在一个连岁月和晨昏都会被混淆的边缘地带,随着一声急促的起床号,为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拉响了日复一日的序幕。
一个个犯人都忙碌起来,收拾洗漱,赶着去参加晨训,只有一道身影依然半躺半坐,显得格外突兀。但其他犯人倒只是随意的瞟他一眼,眼里掺杂着羡慕和嫉妒的双重色彩,却是对他这份慵懒早就习以为常。
盛则其,他总是那么喜欢跟别人不一样,而他也的确是跟别人都不一样。除了他能够坦然享有一切特权外,他那过于出众的外表,也让他混在这里显得相当违和。
此外,他的眼神是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的。空洞,散漫,时刻都透出一种冰冷的讥嘲,好像身边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讽刺可笑。他总喜欢略低着下巴,眼珠上挑着看人,这就更是将那份鄙夷的味道大大加深,一股子“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的潜台词。
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是这种眼神,但今天,在他长年冷漠的眼底,竟是难得的浮现出了几分暖意。
真希望,刚才的梦还能再长一点。还能……多跟她相处一下啊。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就是前不久吧,在他梦里开始断断续续的出现一个女孩。梦里,他们像是认识了很久,好像还曾经共同生活在另一个次元空间,经历过很多的事情……但是,这些记忆太混乱了,究竟是前生的追溯,还是从头到尾都是梦境,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他只是觉得她很温暖,比洒在身上的阳光更能带给自己温暖。他的心,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破了一个大洞,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候,他才能感到一点完整。
在昨天的梦里,女孩的脸是最清晰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她正在一步步的向自己走近。但他想要趁着尚有零星的记忆,尝试着把女孩画出来。至少比起梦境,看得见摸得着的画面,才能给自己一份更真实的陪伴。
打开画册,他开始尝试勾勒她的轮廓。他的画画才能,大概是天赋吧,明明没有经过专业学习,但寥寥几笔,总能画得栩栩如生。只是在入狱之后,他就很久都没有画过了,这里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画的东西。直到……梦中女孩的出现。
起初,他当真是带着万分虔诚,但在打了几笔草稿后,他忽然开始烦躁。
这里实在是太吵了。犯人们制造出的声音,吵得他心烦。那些监牢里特有的声音,时刻都要将他拉回这个令他厌烦的现实,这样让他怎么能静下心来画画!
终于,他暂时停下了笔,靠着背后的铁栏杆,努力将自己的身子撑坐起来。随后他仍是用那种带着嘲讽不屑的眼神,将这牢房之内的景象一寸寸的打量了过去。
那边那个忙前忙后,忙着帮其他人叠被的,是他的狱友岳向阳,也算是这里难得一个跟他走得比较近的。
要说这岳向阳,大概实在是最不像犯人的犯人了。他一张白净的脸,长得干净清秀,戴一副银丝边圆框眼镜,书卷气十足,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看上去特别乖,就像是学院里那种老老实实的好学生。而他的年龄,也的确还是学生年龄,如果还在上学的话,差不多也该是在上高等部一、二年级的阶段了。
不单是这副乖孩子外表,他的性格,也实实在在就是一副老好人性格。他对每一个人都很温和,即使因为他的老实,导致他开始被一些人呼来喝去,他也没有任何埋怨,始终都是一副好脾气。
他就像是牢里的保姆一样,会帮大家整理内务,劳改时帮别人干活,用餐时帮忙吃掉别人不喜欢吃的菜。如果生活在外面,他应该会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生,他唯独不应该待在这里。
岳向阳大概是去年,还是前年进来的,盛则其也不记得了。他就知道,他是以连杀两人,且手法极其c暴的罪名进来的。入狱后就不停的往外面写信喊冤,但据说起诉时人证物证确凿,一直都没能翻过盘来。
盛则其倒也信他是冤枉的。他是不懂案子,不懂捕快都找到了什么证据,但他懂岳向阳。他那性格,比奶妈还奶妈,干不出那种事。别说是x人了,估计就连杀鸡他都不敢,还真不是自己看不起他。
其他犯人显然也都信了他是冤枉的,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支使他干这干那。就连狱卒有时都笑称,他真是这里混得最惨的x人犯了。
是啊,他们一屋子的人都信他是冤枉的,但问题是县衙的人并不相信。岳向阳也曾拜托过盛则其,想请他跟父亲说说,用盛元的人脉重新帮自己调查一下。当时盛则其眼里就闪过了那种深刻的讥讽。老头子连我都不管了,他还能管你?
到了最近,岳向阳也不再那么频繁的喊冤了,大概也是准备“既来之则安之”,老老实实的把刑期服完了。只是他还是一直在往外面写信,联络着一个联络不上的人。
信件从来就只有他往外写,外面从来没人给他写。也有人问过他到底是在给谁写信,为什么明明没有回音还要这么执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岳向阳才会表现出一种讳莫如深,有些局促的把信件往桌子下藏。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盛则其也无意探究他的秘密。至少身边有这么个会照顾人的“保姆”,也还是挺不错的。
现下,在岳向阳刚好看过来的时候,盛则其冲他招了下手。
“你跟狱卒说一声,我今天不去晨训了。”
“怎么了,其哥?”岳向阳一脸关切的迎上来,一边就抬手来探他的额头,“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不舒服。”盛则其有些烦躁的架开他的手,“就是不想去。”
岳向阳想了一下:“那,我跟狱卒说你不舒服,所以去不了了?”
盛则其不耐的甩他一眼:“哎你没事诅咒我干嘛啊?你就跟狱卒说,我不想去,他们都懂的。”
“哦……”岳向阳老老实实的点了个头,又叮嘱道:“那其哥,你也别一直低着头画画了,画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活动一下,休息一会儿,不然总是这么坐着,到时候真要不舒服了……”
听他这老父亲般滔滔不绝的叮嘱,盛则其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牢房里终于清静下来了,其他犯人都去晨训了,盛则其还是以先前的姿势靠坐着栏杆,微扬起头,眼中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花板。
老父亲啊……这个刚好闪现在脑中的词,让盛则其再次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讽刺。那么,自己真正的“老父亲”,这些年又教了自己一些什么呢……
那年,究竟是哪一年呢,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吧。那一年的盛元集团,还没有今天这么大的规模。不得不承认,老头子巴结上两湖商会和西陵辰之后,公司确实就以一种坐火箭般的速度不断上升,看来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有用的人”。
但这些事都跟自己无关了,还是说回那一年吧。那年,盛元集团虽然还没有今天的成就,但好歹也是商场上一家有些影响力的公司了。这就足够让他每天拿着从父亲那边要来的钱,在学院里耀武扬威,过他小皇帝小少爷的生活了。
那年的盛则其,眼里还没有后来那么强烈的嘲讽和戾气,但他的目光依然是空洞的,好像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不值得在意。他就那样一脸散漫的往前走着,背后跟着一群吹捧巴结的小弟,这个帮他拎包,那个给他递水,当年的日子,的确是很威风。
“今天去哪里?”他终于开口了,询问着今晚的行程。
“哎哟,真不好意思其哥,今天我可能待一下就得回去了!”另一名小弟小心翼翼的提出,“昨天回去太晚了,被我爹娘狠狠打了一顿,还说要断了我这个月的零花钱,我今天是真不敢了!”
“其哥我也是,”另外几名小弟也纷纷接口,“最近玩太嗨了,回家之后的日子不好过啊!我都答应我爹娘,以后一定早点回去了。”
“还是其哥幸福啊!”想到自家严苛的家教,小弟们都用羡慕的眼光望向盛则其,“你就算在外头玩到后半夜,你爹都不说你什么!”
“其哥,是不是不管你干什么,你爹都不管你啊?上次咱们几个考试作弊被抓了,我们回家都挨揍了,听说其哥他爹还专程去找导师求情,让通融通融呢!”
“人家这才是有大老板的气度啊!哪像我爹娘,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好像我稍微犯点小错,我这个人就废了一样!”
“而且其哥他爹给零花钱也大方啊!如果我也有这样的爹就好了!”
听着众人的羡慕吹捧之声,盛则其一脸漠然,眼里却悄然划过了一丝嘲讽。
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老头子现在对自己确实是挺宽容的。不过这跟他做过的事相比……也没什么值得特别感激的。
那天,他们在酒吧没待多久,小弟们就一个个的告辞离开。最后吧台前只剩下了盛则其一个人。
“呵,真没劲,回家晚点就跟天塌下来一样。”盛则其冷笑着,端起桌上的啤酒,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灌。
等他玩够了回家,大概是凌晨左右。之后没过多久,盛爵元也回来了。
“今天回来还挺早的啊?”盛爵元只是随意的看了他一眼,就自顾自的脱下外套挂上衣架,“回来多久了?”
“没多久,跟你也就差个前后脚。”盛则其淡淡应了一声。他此时正斜靠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封面是一个果女的杂志,面前的茶几上还堆着好几本类似的杂志。
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也有不少人偷偷看起了这类杂志,但他们都会看得很小心,生怕被家里发现。也只有盛则其会这么当着家长的面,就光明正大的看。
而盛爵元在经过沙发时,瞟一眼杂志封面,也仅仅是一副“哦你在看这个啊”的反应,就跟看见儿子正在嗑瓜子没什么两样。
“对了,你再给我点钱呗。”在父亲走进浴室之前,盛则其忽然又开口了,“前几天请别人喝酒,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那行,我明天看看,有空了就给你转到卡里去。”盛爵元很自然的答应一声,想了想却又忍不住转身叮嘱道:
“阿其啊,爹也不是反对你花钱,但是你花钱,最好是多花在那些‘能对你有用’的人身上。比如说,关键时刻你托他办事,他能给你办成啊,或者你自己出了纰漏,他能给你当替罪羊啊。像那种要什么本事没有,只会像吸血虫一样趴在你身上要钱的,那种人你养着他们有什么意义?”
他这难得给儿子做一番思想教育,盛则其却听得老大不耐,坐正了身子,语气极是烦躁。
“哎你要是不想给我钱你直说行么?罗里吧嗦的。”
盛爵元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那你是怎么着,我不给你钱,你要出去自己打工挣钱去?”
盛则其甩给他一个讥讽的眼神,从沙发上翻身下地,利落的走到一个储物柜前,拉开抽屉,从几个厚本子下面翻出了厚厚一叠钱,冷漠的冲父亲展示了一下。
“以后别整天藏钱了,你藏钱的地方我都知道,防着谁呢一天天的。”
……
盛则其不会向小弟承认,也不会向父亲承认,但他又的确是享受着父亲的“开明”。他也早已经习惯了,捅出篓子就打通讯给父亲,让他塞钱摆平。
这天,他跟几个小弟在外头打了一架,拿啤酒瓶子把别人的头都打破了,事情闹大了,他们都被捕快带到了县衙。
其他小弟听着捕快训话,都是战战兢兢,一旦这事被父母知道了,他们又得挨一顿打了。只有盛则其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高翘着二郎腿,右脚脚跟垫在左腿膝盖上,他很喜欢这么坐,老神在在的。
“说完了吗,我打个通讯。”在捕快忍不住训斥他的坐姿时,盛则其只是冷漠的瞟了他一眼,就拿出玉简拨给父亲。
“你现在过来县衙一趟吧。”
“就是打了一架,流了点血,死不了人的。”
“哦,那你自己没什么事吧?”盛爵元首先关心的,却是儿子的个人安全。
盛则其冷笑了一下:“你这问的,我能吃那亏么?”
“行了你赶紧的,我还赶着回家看节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