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阮岳昨夜拂袖而去,胸中但觉愤懑难平。
他自小聪明颖悟,十二岁上便考取了廪生,在州府号称神童,多少人家想结亲,可是读了满腹圣贤书的他坚守诚信,几年之后已是解元之贵,还是娶了父亲生前为他订下的娃娃亲——周氏。
周氏小门小户出身,除了皮肤白些,模样平庸,家中还遵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话,没教她读书识字,从未得过他的欢心。记得少年登科,殿试高中一甲一名的那一年,许多王公勋贵探问他家中有无妻室,流露想将女姪许配的意思,甚至宫中赐酒,昭嫔娘娘欲招他为信阳公主的驸马……
尽管在朝中无有姻亲裙带关系,但他生性谨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的,附庸风雅的场合少不了他,渐渐也得阁老们赏识,几番御前推荐,慢慢擢升至少卿,近两年更是私下里与赵王、许王关系密切。赵王之子手握天下兵马,又得封皇太孙,顺祚帝年老,凡此种种,坚定了他封侯拜相的决心,当然,在官场中磨砺久了,他也不复少年时的淳朴。近年来,尤其嫌弃周氏不仅没有任何助力,连个嫡子都给不了,旧时田舍翁多收了几斗米尚想易妻,他要娶一个心爱女子,并不为过罢?
区区一个商家女,古里古怪,还敢拒绝他的好意,委实令他抓狂。
拂袖而去之际,他甚至冷哼着:“只当撞了一回邪。”便想从此抛诸脑后,少惹麻烦。可一觉起来,回想昨夜,尚觉幽香满怀,实乃生平第一欢快心跳之事,哪舍得她再为他人妇,但图纳回家来慢慢调理,他日婉转承欢,聊解人生无趣,如今暂且咽下那口恶气又如何?
他收拾妥当本想去后院安抚凌妆,心想自古贤士凭三寸不烂之舌,两国交兵尚要谈下来,何况一介女流。没成想一大早就吃了个闭门羹,顿时心头邪火旺盛,大有不即刻将人弄回来不罢休之势。
携着心头火,阮岳拜望母亲。
阮老夫人昨夜喝了不少酒,本还辗转床榻,听得丫头通传,拢了件秋香色薄罗对襟大褂,丫头一边扣抹额,她一边扶着头就出来:“难得休沐一日,急吼吼的做什么?也不好生歇歇,仔细年轻时候落下病根老了遭罪。”
阮岳上前搀扶她在罗汉榻上靠着,坐在膝前为母亲捶了几下腿:“孝敬母亲是应该的,平日里公务忙,难得偷一日闲,早早便念着过来陪您说说话。”
阮老太对儿子的来意心知肚明,无端有些不大高兴,在下人面前自不点破。
阮岳耐着性子与母亲相对用了些早膳,这才遣散婢仆,在母亲脚边跪了下去。
阮老太沉下脸:“做什么?我听说昨夜你已得了,生米既做成了熟饭,人还能跑?什么珍珠树玉石花,就值当你急成这样?节骨眼上正要吊他们一吊,不过是个妾,过于重视,将来进了门成什么体统!”
阮岳被她唬失了色,心中连珠阶叫苦,想那凌氏女做正房夫人尚且不肯,母亲再提做妾,更别指望了。好在知母莫若子,他于朝堂上尚能稳稳立足,自晓得劝说之道,也不说自己最终没有得手,只殷殷道:“母亲,儿这不是为了更加孝顺您,让您往后日子过得舒坦些么。”
阮老太哼了一声。
阮岳堆起笑:“如今各王夺嫡,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多,儿子不争气,多叫母亲费心,府里亦不宽裕。前日儿已告知母亲,查明凌家在惠通仁凌妆名下的银子足有几十万两之多,便是为了赵王殿下的大事,也应娶她为正室夫人。”
阮老太拂开儿子的手,尤自生气模样:“真要休了周氏娶个好妇,为娘也不拦你,商家女做个妾也罢!哪里就没公侯伯爵家的小姐了?便是嫡出的不好说亲,凭你的才名模样,娶个庶出的也不能够?”
阮岳知晓母亲脾性,叹气皱眉一副痛苦形状:“勋贵家的女儿本多,何况那庶出的,能得着多少陪送?不过是名头上好听些,落不着半分实惠。一朝天子一朝臣,儿子若替赵王办好大事,将来封侯拜相并非难事,自有让您做老封君的日子。娶公侯小姐,母亲还要瞧在媳妇娘家的面上敬几分,且那些个府上牵丝攀藤,谁家必能保长久富贵?若一不小心媳妇娘家押错宝的,指不定牵累我们。凌家女无甚根基,入门来母亲若不喜欢,慢慢收拾得她小心小意不更善么?”
阮老太其实已被说动,心想京都里世袭的勋贵暮气沉沉不假,庶女的陪嫁不过几百两银子,顶天也超不过三千两,而且确实各府里头都有姻亲牵绊,她是极相信儿子的眼光的,只肯定是赵王登基,此时憧憬儿子将来真个入阁封相,不由笑眯了眼,扯了他一把:“你要如何自己安排便了,从小就是个主意多不省事的。”
阮岳顺势站起来,笑道:“还是母亲疼儿,周氏那头,我自己去说,母亲只消去寻凌夫人,替儿赔个罪……”又附耳细细叮嘱一番,直到阮老太怨怼地瞪他一眼,他复长揖,渐渐哄妥帖才罢。
却说凌妆整整花了几个时辰将自己关在房中洗漱,开门出来时面上已恢复如常,写了定惊压神的方子,命人抓了药熬好喝下,心神稍定。
品笛见她脸色好了些,方才回道:“姑娘在房里的时候,表小姐打发人来请了好几趟,奴婢给推了。”
表妹的事,自己的遭遇,对面王家小姐的惨死,叫凌妆难得起了对世间男子的恨意,又小心琢磨了一剂落胎的方子叫人去抓药,勉强进了些饮食,亲到紫藤轩看顾程霭,只说表妹得了会传人的伤寒,命下人禁口并吩咐不得打搅。
因忙着程霭的事走不脱,午后阮老太亲自登门见凌夫人也无人通报凌妆,待得凌夫人与张氏商议一番四处寻人,已是暮色四合。
程霭辗转痛了几番,逐渐下血,虽则虚弱些,倒跟平常行经差别不大。
凌妆怕伤着她身子,用药不猛,揣度完全下胎还需两日,闻母亲传唤,交代一番,整了整衣襟赶往栖梧堂。
一见了女儿,连氏又落了泪,上前拉了手进内室,唯哭:“我可怜的儿。”
凌妆一副漠然形状,其实人的心理很奇怪,自己打算遗忘的事情,即便至亲提起,也十分烦躁,她只是忍着。
张氏见她并不伤感,以为她亦有心认命,遂劝道:“姐姐快别哭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阮老夫人亲口说周氏即日下堂出家,要娶阿眉做正房……阿眉这样子,本就要说亲,阮岳论年纪身份,皆上上之选,好事将近,该笑才是。”
连氏觉得也是道理,她一直担心女儿再嫁困难,既然阮岳不介意,便存了干脆将凌妆嫁过去的心思,何况此前被阮老夫人巧舌如簧蛊惑得迷糊,一时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母亲和舅母觉着还不错罢?也不觉得我吃亏是么?”凌妆凉凉地问。
张氏聪明,一听凌妆口风不对,赶紧换了副口气:“怎么不觉得你吃亏?姐姐也是没法子可想,这事传了出去,你的终身可就毁了。”
“传出去?未知是阮家传出去还是我们这头传出去?”
张氏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回答。
连氏道:“便是不外传,阮家总有下人知情,何况双方长辈都知晓了,哪能装作不知?你意要就此作罢不成?”
凌妆静静地回:“女儿正是此意。”
连氏满面惊愕:“岂不太便宜了他?”
“不便宜能如何?我虽不见得要爱一个正人君子,但此等作为,腌臜至极,且他能说动其母为之奔走,内中必有情由,哪家长辈能容儿子去羞辱别家女眷,母亲和舅母难不成这会子还没想到昨夜的酒宴蹊跷?”凌妆怒容渐起,“被蛇咬上一口,还要跳入蛇窟喂个囫囵,才算圆满?”
凌妆天生伶牙俐齿,别看年纪不大,生气作怒的表情极有气势,镇得连氏和张氏半晌不敢啧声。
连氏待她气稍平,才怯怯问:“那……阮家那头该当如何回复?”
“一个字——拖!”凌妆斩钉截铁,“一切等父亲的事有了回复再说,以免节外生枝,阮老婆子再问,只管推在我身上,说您与舅母都在劝我,想是能回心转意。”
连氏甚是不解,但听女儿的安排成了习惯,也怕她心烦,遂不再啰嗦。
张氏知凌妆是怕出意外耽误了姐夫减刑降罚,心中隐隐想着:“外甥女的样貌气势非同一般,怎奈婚姻不幸,失了许多机会,否则在这京中,显贵云集,除了那阮少卿,被旁人相上也是意料中事,好生可惜。”
如此想着,夜里回屋嘀嘀咕咕与丈夫唠叨,连呈显亦随同感叹一番,夫妻俩都认为此番拒绝了阮家,凌妆怕是要留在家中再难发嫁,不免叹息许久。
却说连韬因体丰怯热,命人在院子里张了碧纱橱纳凉,那碧纱橱正对着连呈显夫妇窗子,夏天窗户皆都开着,他将父母私语听得一清二楚,极是愤恨。
几月来他与苏锦鸿走得近,随同他出入过亲王郡王府,眼界与往日自是不同,心中有了计较,好不容易半睡半醒熬到天明,径跑到苏府寻苏锦鸿商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