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妆,小字介眉,顺祚十五年生人,正值十八芳华。
生于商户之家,诸事纷杂,凌东城不识字,却懂得培养子女。
凌妆的奶父生前本是一个流浪江湖的郎中,身无长物,唯留下两背篓医书药典和几屉子稀奇古怪的器具,到死也没折腾明白,穷困潦倒一世而已,奶娘临终前便送与她做个念想。
不料懂事以来,凌妆不爱琴棋书画,不爱刺绣女红,正儿八经沉迷其中,无师自通,极有天赋。再加上凌家开着大药堂,她日日跑到堂上摸索那望闻问切,得几个坐堂名医的点拨之后,灵窍顿开,竟自悟了许多从所未闻的手段,颇治了些别个束手无策的病症。
凌东城头脑活络,经商运气又好,一路发达,但生意做大了,遇到的麻烦事便不胜枚举,加上他不识字,吃的亏不少,故此一直将长女作儿子教养,满心指望早日成为左膀右臂。
凌妆于琴棋书画、女红厨艺上没什么天赋,不过是凌东城附庸风雅,略请人教过一二。
然而她读得满腹经纶,除了醉心医道,尤爱钻研大殷律法,又爱看野史杂书,百念纷杂,而这些另辟蹊径的想法,也令她有别于大行其道的太平医,遇到疑难杂症皆勇于出手,每救得一人性命,那欢喜自然是无法用言语形容,渐渐地,举手投足间,气韵独特,与时下的闺阁女子大为不同。
未出阁时,凌妆不仅帮着母亲料理家务,应酬往来,更时常帮父亲出主意查账目写讼词,她头脑清晰,往往有出人意表的做派,很见实效,凌东城老怀大慰,一门心思只想招赘个女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凌妆越大越出落得明艳动人,加上凌家富盖江南的产业,闺中待嫁那几年,官媒私媒踏破了凌府的门槛。
申家便是众多求亲中的一家,不同与别家的是,申家世代皇商,如今更掌着杭州织造的实职,门庭号称丝泽府,在户部皆能说得上话,且申三公子系大当家申武振原配夫人嫡出,貌比潘安,两家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在议亲之前就已是通家之好。
人人都说凌妆与申三公子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听得多了,凌东城个大老粗自是飘飘然,回想自家人丁单薄,在杭城算得毫无根基,应酬往来的那些个官员,流水阶地换,莫如与申家结成姻亲,彼此也有个照拂,于是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三年,头一年新婚燕尔,申琳对娇妻新鲜热乎,奈何男子婚前婚后的做派总是大相庭径,待凌妆发现申琳性子乖戾,且喜走马斗鸡、抹牌斗拳时,为时已晚。
她心气高洁不肯屈就,申琳涎着脸哄了几回不得,遂与狐朋狗友外头去耍。杭城本多名妓,自有那艳骨风流的,诗词出众的,婉转承欢的,耍得多了,对她便也淡了。
凌妆打心眼里反感申琳的做派,更不软语相待,每常去自家医堂上忙碌,两人日益隔膜。
婆母久不见她遇娠,渐渐多了些言语教训,颇有些给老三纳妾的意思。是以她在申家的日子过得也不算顺风顺水,好在她是正牌的少奶奶,又带过来丰厚的陪嫁,倒也没人敢明目张胆欺到头上。
此次凌东城涉嫌违禁通海、强占民田、贩卖朝廷禁卖品、囤积居奇、行贿数罪,全部家资被判籍没。
凌夫人娘家在距杭城百里外的镇上,外祖父母年事已高,凌妆不敢随意惊动,虽有舅舅姨母等也在杭城生活,但都是蓬门小户,如若有同案犯官家属上门去闹,总归难以应付。
富贵时自然也有些凌氏族人到杭城投靠的,如今怕受牵连,早就携带财物逃回老家。因此凌妆不假思索带了母弟与嬷嬷坐了马车回转申府。
尚是正午时分,申府大门紧闭,凌妆牵了弟弟的手,梨落与桃心一左一右扶了凌夫人进了东角门。
梨落小心翼翼地问:“三奶奶,可要去回大太太一声?”
往日里,凌太太上门,申府大太太樊氏自然是热情接待,府中女眷基本会来相陪坐上一会,凌妆寻思今时不同往日,再说也过了请安时分,抬眼见母亲魂不附体,有心让他们先休息,又想晚间好歹同申琳商议过之后,再去禀明婆婆母弟暂住之事,便摇手止住丫鬟,径直将母亲与弟弟凌云领回了自己的小院。
凌妆使人侍候母亲和弟弟略作梳洗,胡乱用了些粥饭,见母亲食难下咽,弟弟也哭得脱了力,便让曾嬷嬷带了凌云在小院中耳房歇息,再亲自侍奉母亲在后头抱厦上床躺下。
连氏恍惚地盯着看了女儿好一会,也不说话。
凌妆强笑安慰:“母亲不必太过忧心,女儿差了石头兄弟带了不少盘缠一路跟随父亲去岭南,路上少不得打点一二,父亲会少吃许多苦,您且先睡上一觉,当心身体。”
凌妆所说的石头兄弟是凌东城养大的孤儿,甚是忠诚,倒可相托。
孰知连氏听了女儿的话,神情异发古怪,猛然甩开凌妆的手,哭道:“果然生个女儿是不中用的,可怜你弟弟年幼,难当大任,总也哭得肝肠寸断,可我怎么不见你有半点眼泪?莫非你爹爹往昔还不够疼你?莫非你嫁了人便不管娘家了?”
凌妆第一个念头便是:哭有用么?凌家没个做主的人,自个儿再哭哭啼啼,非但于事无补,还安排不了该办的事。可对着神智有些昏乱的母亲,除了感慨又能如何。
“你公爹明明朝中有人,也不替你父亲打点,他们到底安的什么心?”连氏继续噙着泪花叨叨。
申武振不肯插手父亲的事,很显然是为了避讳,何况凌氏一案,牵扯的官员众多,申家为了一大家子做明哲保身状,也是无可厚非,奈何这些话也无法跟母亲明讲。连日来天色微明就到母亲身边看顾,夜里又是辗转不寐,凌妆早已身心劳乏,此时只太阳穴微微跳着抽疼,樱唇张了张,回不上半个字。
好在连氏也不是真心编排女儿,无非她向来被呵护惯了,大难临头,没个可埋怨的人,胡乱生出些怨言。
凌妆知晓母亲性子,自然不同她计较,好言好语哄她落了枕,这才匆匆回房开了两剂宁神清心的方子,交丫鬟去抓药煎汤,叮嘱分别送与母弟,方去换下脏裙子。
凌妆心中琢磨与申琳商量一下,怎生求得公爹上京为父亲圆融一二,她寻思如今案子已尘埃落定,落力使些银子,说不定能让父亲早日结束流放生涯回家团聚。
刚换上一身干净衣裙,凌妆便听到外间有不小动静。
“三少奶奶在罢?大太太请她到丝泽堂说话,速寻了随我去。”似乎是婆母樊氏身边吴存贵家的声音。
这吴存贵家的是樊氏身边最得力的陪房,平日里说话做事极见分寸,凌妆听她言语间甚不客气,心下冷笑,扶稳发间玉簪,踏出房门。
吴存贵家的见了凌妆,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老爷太太都在堂上等着,还请奶奶速速过去。”说罢也不等凌妆反应,径直转身出屋。
凌妆皱了皱眉眉头,觉得今日这事颇见蹊跷。
往日若樊氏寻她,打发个小丫头也就是了,用不到吴存贵家的亲跑一趟;再者,丝泽堂是申府正厅,用于爷们接待重要的客人或逢年过节阖府训话等事宜,今日挑明了老爷夫人在丝泽堂相候,自非寻常。
不及细思,她抬眼见个小丫鬟在院中洒扫,便唤在身边,直奔丝泽堂。
从廊上踏入正堂,一眼望见除了申武振与樊氏坐在上首,几位叔叔与婶娘也赫然在座,申家大房五个少爷、三嫡两庶,两位少奶奶和三个未出阁的小姐则垂首立在两侧。
申家根基比凌家深一些,但在本地也非源远流长,兄弟几个系从山东迁居到杭城,申武振便是大家长,在府中全然一言堂,几位叔叔都是附从他谋生,平日里根本就没有言语权。摆出这种架势,无非是申武振有事要宣布罢了。
凌妆努力定了定心神,稳住步子走到堂心向长辈们一一行礼。
三位婶娘平日里都甚是高看凌妆,此时受她的礼,面上竟多多少少流露出尴尬之色,纷纷错开目光。
凌妆挺直背脊低下头,欲待不动声色地站到申琳下首去。
“站着吧!”申武振开口,声音不大,却明显透着冷漠。
申家规矩不小,平日申武振根本不与媳妇讲话,凌妆微怔,站定又低头施了一礼:“不知爹爹有何教诲。”
申武振年届五十,体型相当庞大,坐在八成新的黄花梨官帽椅上,似整个人腆着肚子瘫在上头,那满面横长的肉已经全然破坏了传说中年轻时的英俊,却多了几分残忍意味。
听到凌妆的话,他眉头稍稍一皱,抬手果断地摆了一下:“这声爹爹,我恐怕消受不起。”
素日积威之下,凌妆对他颇有几分畏惧,可他话里的意思委实严重已极,顿时令她忘记了保持谦和谨慎的态度,猛地抬头:“不知爹爹此话何意?”
申武振面无表情,目光淡淡扫过在场诸人:“你已嫁入我申家三年,为何不知轻重?为了凌氏的事频频抛头露面,只恐祸水引不到申家?”
虽然不愿去深思,凌妆早先已料到是为了娘家的事,但她自觉问心无愧,看了樊氏一眼,向申武振浅施一礼:“爹爹教训得是!不过儿媳每次离家,都曾禀明母亲。”
申武振转头,面色冰寒盯着妻子:“她说的可属实?”
凌妆自然再看向樊氏。
谁知樊氏初时避过她的目光,继而又转了回来,冷冷道:“你何曾顾及我的意思?我是自下人口中知晓你所做之事,担心祸及整个申家,方才禀明老爷定夺。”
“你还有何话说?”申武振咄咄逼人,双目如电。
凌妆实在想不到平日视为第二父母的人竟然会如此相待,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两家联姻后,申家遭遇周转不灵时,到凌家商借时百般示好;樊氏前来游说她交出嫁妆收益贴补公中时,温情款款;女人们得了礼物时喜笑颜开;婶婶和庶子女们三不五时在她私房钱里报花销……
往事历历浮上眼前,凌妆只觉脊背上似有一股寒气蹭蹭窜上后脑勺,也无暇思考太多,心中清楚他们既然已睁着眼说瞎话,再去争辩是否向樊氏禀告过便是件可笑的事,哑声问:“不知二位大人的意思,将要如何?”
微微春风吹进中庭,仲春的风,本带着吹面不寒的暖意,可凌妆只觉刺骨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