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叶芷身着广袖宽衣坐在一片开满了野花的草地上,宽松的衣裳像是天上洁白的云朵,腰间只系了一条窄窄的丝带,衣袂飘飘,头上戴着斗笠,素白的面纱遮住了一半的脸,另一半似乎是因为被微风掀起才能看到,那张并不完整的脸上却带着一种笑意,而有意思的是,旁边有一个看不清楚脸容的少年正躺在叶芷身边,手中拿着系着流苏的佩剑,头枕在叶芷腿上,侧目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这两个人物,手指间的动作都栩栩如生,头发像是真的在随风摇曳。
这是一幅极美的图画,只不过,叶芷脸上那个笑的表情有些虚浮,不像是真实的笑。 沐云衣手指按在桌上的那张纸上,头也不抬问叶芷道,“你觉得,这幅画,如何?”
叶芷强忍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什么表情,淡淡道,“当今圣上亲手所画,自然是千金难得。”
“千金,呵呵……”沐云衣抬首,看着叶芷笑了下,那笑容格外的凄凉,“这画上的人你可熟悉?”
叶芷的眼神不敢再落在那画上,于是只好盯着沐云衣,云淡风轻,“是师父,自然熟悉。”
沐云衣拿起他刚才放在砚台上的笔,用小楷在旁边空白处写了一句话,白纸黑字,叶芷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看得清楚,心中才更加难受,整个身子在沐云衣的眼下犹如芒刺在背,很不自在。 入骨相思君知否?
七个字,堪比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剑戬叉,生生将人的心剖开一个大洞来。
这一刻,叶芷只觉得自己背上被冷汗濡湿了一层,心中只暗暗庆幸,还好,还好自己没有再沐云衣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也未承认自己就是叶芷,不然不说别的,只是沐云衣的这份情意,就已经让她觉得无力承受。
稍微稳了下心神,叶芷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受了伤的手臂隐隐作痛,喉间像是被人灌了一杯极为辛辣的酒,心中有着灼热的温度,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又呛得人鼻子发酸。
沐云衣一心都在那纸上,似乎并未注意到叶芷的异常,“你既然和师父关系非同一般,你应该能看得出,这幅画中,这画中的这个人,和师父有些地方是不像的。” 叶芷苦笑了下,她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自己的那张脸现在不在了,她前世可一下子看了二十几年,哪一个表情她不熟悉?
想着,叶芷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幅画上,然后伸出纤纤素手,蔻丹红的指甲在纸上轻轻一跃,像是一团火苗一般移到了画像上女子的唇边,“师父……不会笑。”
沐云衣的眼神透过叶芷的蔻丹红指甲看向画中人的脸,饶有深意的一笑,看着叶芷道,“看来你果真是师父身边的人。”
叶芷一愣,收回手,重新将手指拢在衣袖间,道,“你这又是在试探我么?”
“你若是这样理解也可以。”沐云衣说着,将那桌案上的画纸仔仔细细的卷好放到一旁,然后才看着叶芷道,“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拿着我师父的事来做幌子。” 叶芷不语,踱步到那个铺着虎皮软垫的椅子上坐下之后才道淡淡道,“我并没有,你放心就是。”
沐云衣还未说话,殿外就传来了一阵掌声,这声音在寂静无比的殿中显得格外的突兀,“好戏,真是一场锣鼓喧天的好戏,皇上对微臣还真是恩宠有加,这样的戏,竟然还未忘记叫微臣前来一观。”
叶芷转头,正好对上温颜的那双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
看了下满脸笑容的温颜,又看了看站在桌案前一语不发的沐云衣,叶芷无奈的笑了一声,斜靠在软椅上一手支头,一手指着温颜,目光却停在沐云衣身上,“刚才我若是没有说出那画中有何不对,温国师是不是就要动手了呢?”
“贵妃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温颜摇着手中的折扇,一双狐狸眼邪魅的向上勾着,瞳仁正好对着叶芷的眼睛,“这俗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贵妃娘娘这件事果真是蹊跷,所以皇上才做出如此无奈之举,还望贵妃娘娘见谅。” 沐云衣依旧是盯着叶芷不说话,手中狼毫笔沾着的墨汁都滴在了桌上。
叶芷也不言语,看都没有看温颜一眼,望着沐云衣的眼神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感情。
气氛尴尬至极。
片刻之后,还是温颜打破了这沉寂且奇怪的气氛,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以折扇覆面,望着沐云衣道,“皇上,如今这戏也做足了,结果皇上也看到了,微臣可以走了么?话说今天可是怡香院抢花魁的日子呢,若是迟到了就不好了。”
温颜这话说的极为慵懒,是风流子特有的那种语调,叶芷微微蹙眉,以前那个调皮拦住她去路的温颜,现在竟然会变成这样一个流连于烟花之地的风流浪子,看来,时间真的会改变许多事情。
沐云衣也习惯了温颜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调子,“今日麻烦你了。”
温颜自然是将沐云衣当成朋友的,当下也没有客气,“皇上知道麻烦就行了,这些小事微臣很愿意为皇上效劳,只不过,皇上别忘了答应微臣的事情,微臣以后更是愿意为皇上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说着,温颜转身走出了殿门,一身木蓝色衣衫卿然一晃,打开殿门之时又回头看了叶芷一眼,眼神之中颇有深意。
温颜离开之后,殿中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寂静,只不过被温颜刚才那样一插话,之前的尴尬倒是消失了,但叶芷心中却又有了别的想法。
她的徒弟如今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纯情少年,现在是一国之主,她若是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必须要事事小心方才可以。
沐云衣的谨慎试探,温颜的古灵精怪,这两人的心计谋略放在一起,不比叶芷差。
过了片刻,叶芷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局面,于是便道,“温国师刚才说皇上不要忘了答应他的,皇上答应了他什么?”
沐云衣将桌上他卷好的那张画纸拿起来,然后走到旁边,打开了一个带锁的檀木箱,小心翼翼的将那画纸放在箱子里,又将那只银锁锁上,动作轻的如视珍宝一般,最后将钥匙放在了他的奏折旁。
做完这一切,沐云衣方才回答叶芷的问题,道,“温颜他是让我为他在那些烟花柳巷的花销买单。”
叶芷顿时愣住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买单的这件事,竟然会落在身为皇帝的沐云衣身上,而且……更何况……还是在烟花之地的消费,更重要的是,温颜还是他的臣子。
身为臣子,对一国之君敢如此大逆不道的,这世上,除了一个温颜之外,怕是没有二人了。
沐云衣看叶芷发愣,微微一笑,道,“觉得很不可思议是么?”
叶芷点头,随后就释然一笑,道,“皇上既不介意,想必也就没有什么了。”
沐云衣笑了下,道,“师父之前曾教过我这样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叶芷皱眉,伸手将头上缀着长长流苏的步摇拔下来拿在手中认真把玩着,“你要对他……让他做什么?”
“贵妃看来很关心他啊。”沐云衣脸上带着笑,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叶芷身边,道,“上午温国师还说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这句话,倒是让我意外不少。”
叶芷看着沐云衣的眼神淡淡,手指上缠绕着那步摇上的流苏,“什么事。”
沐云衣反盯着叶芷的眼睛,道,“他说,若是有一天,贵妃愿意去他国师府,他必十里红妆相迎。”
叶芷笑了声,“那,皇上对这话作何想法?”
沐云衣白衣上的暗色银纹在光下转了一转,衣衫轻动之间似乎有荧光随之而动,“这话贵妃怕是说反了吧,难道不应该是我问问贵妃娘娘作何感想么?”
叶芷看着沐云衣只是笑,却不言语。
沐云衣盯着叶芷的脸看了好大一会儿,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温颜为人也算是潇洒倜傥,你为何对他不动心?”
“动心?”叶芷眸光流转,身上衣衫上缀着的珍珠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迎合着她的视线,“我现在是皇上妃子,若是现在对温国师动心,那岂不是给皇上戴绿帽子么?这等事情,算不算是死罪一条?皇上想要处死我,应该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吧?”
沐云衣也笑,修长的手指那红木的椅背上划过,手指最后停留在叶芷的背后,声音轻缓,“妃子不是妻子,我们也没有夫妻之实,你想要如何自然与我无关。”
叶芷脸色沉了下,道,“这些事情皇上就不必再拿来开玩笑了。”
“好,我们不说这件事,我们说说另一件事。”沐云衣转了过身,头上的冠冕凌云而起,一头墨发散落在胸前几缕,白衣乌发,格外扎眼,“踏雪去什么地方了?”
听沐云衣提起踏雪的名字,叶芷下意识的往殿外看了眼,隔着浅金色的纱幔,叶芷并未看到寻梅那个火红色的身影,一时也放下了心,“她不是踏雪。”
沐云衣点头,“我知道。”
叶芷也未惊讶,“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当贴身丫鬟?你就不怕她趁你睡着意志薄弱之时对你动手?人在睡着的时候,只需一把尖刀就可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