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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姬雅望着他消失在树林之中,嘟嘴顿足,脸上却绽开甜蜜的笑容,望了望指尖上一只葱绿透明的甲虫,歪着头柔声笑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这个小滑头,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
中午时分,艳阳高照,蝉声密集。拓拔野骑着白龙鹿在小径上狂奔,汗水浸透了衣裳。
两旁都是金灿灿的田野,麦浪随风翻滚。远处山脚下有一处村庄,在正午的烈日下,仿佛海市蜃楼。
一人一鹿毫不停息地跑了这么久,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拓拔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拍拍白龙鹿的脖颈,笑道:“鹿兄,咱们到那村庄再休息吧。”
白龙鹿嘶鸣一声,撒蹄飞奔。
奔得近了,瞧见村口有一处小小的驿站,里面坐了几个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拓拔野大喜,驾御着白龙鹿疾驰到驿站之外。
那驿站恰好在小溪边上,河水粼粼,垂柳依依。白龙鹿欢鸣一声,不待拓拔野翻身落稳,已经一个箭步跃入溪中,水花四溅。待到重新起来之时,口中已经叼了一条两尺来长的草鱼,欢嘶不已。
众人没有见过这等怪兽,纷纷探头,小声议论。拓拔野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身走入驿站。
一个伙计迎上前来,笑道:“客官要些什么?”
拓拔野正要答话,却听角落里一个少女脆生生地笑道:“不用啦,我已经替他点了菜了。”
声音沙甜腻人,众人只觉心口仿佛被万千蚂蚁爬过,周身几万个毛孔齐齐打开,又是舒服又是难过。
拓拔野心中一凛,循声望去。角落中一个黄衣少女占据了老大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二十余盘菜肴,正托着香腮,满脸甜笑,大眼扑眨扑眨地望着他,正是流沙仙子洛姬雅。
她身边匍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只尖角,倒象是一只大昆虫。
瞧见拓拔野朝这望来,那怪物顿时六足一蹬,立了起来,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楞楞地瞪着他,过了片刻,懒洋洋地扑扇扑扇翅膀,重新匍匐在地上。
洛姬雅叹道:“你怎么现在才到?人家都已经等你半个多时辰啦,点的菜都凉了呢。”语气象是在埋怨,又象是在撒娇,旁人听来,只道是他们约好在此处见面一般。
拓拔野心中诧异,忖道:“不知那大绿虫子是什么怪物,竟然跑得比白龙鹿还快么?她又怎能算准了我要经过此处?”突然一动:“是了,难道是昨夜着了她的道,被她下了千里子母香之类的追踪蛊?”
真气运转,寸寸查寻,却并未发觉任何异常,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可不能让她瞧扁了。”口中哈哈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冷了才好下口。”大步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洛姬雅递过一条方巾,抿嘴笑道:“擦擦汗吧,瞧你这一头一脸的,难不成是从水里游出来的么?”
拓拔野接过方巾,笑道:“多谢。”方巾温软芬芳,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其他什么,闻起来熏人欲醉。
心中微微一荡,正要揩拭汗水,突然想起此女乃是大荒十大妖女,天下第一毒神。自己坏了她的好事,又与她有约定在先,终究是小心为妥。
正欲将方巾放下,撞见她似笑非笑的眼光,和嘴角微微撇起的笑纹,转念又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般示弱?就算有毒又如何?”当下拿起方巾,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汗水擦拭干净。
洛姬雅眼波中露出赞赏、欢喜的神情,苹果也似的的脸上越发红艳动人,两个酒窝在双靥上荡漾开来,甜笑道:“这才是拓拔野呢。难怪雨师妾要喜欢你啦。”
拓拔野听她说到雨师妾,心中微甜,但又稍觉尴尬。深深地闻了闻桌上的菜肴,笑道:“好香。”
洛姬雅为他盛了一碗饭,递给他,笑道:“那当然啦。这里的每一样菜都被我下了至少七种毒药,闻起来能不香么?”
拓拔野见她眼光闪闪地瞧着自己,嘴角又是那丝笑意,心道:“这妖女下毒手段高明,倘若当真要毒我,又何必在菜里下毒?就算下了毒我也可以用潮汐流真气逼将出来。”
哈哈笑道:“是么?那更要尝尝啦。拓拔野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罕见的菜呢。”托碗举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面吞咽每道菜肴,一面赞不绝口。那称赞中虽有夸大成分,但也有由衷之意。菜肴滋味独特,极是可口,他自己原本善于烹饪,对于膳食更有心得。这些菜必是加过什么独特的香料,才能有此翻陈出新的滋味。
拓拔野腹内饥饿,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米饭才逐渐放慢下来。洛姬雅就这么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他吃饭,仿佛比自己吃还要开心一般。
待到他放下碗筷,洛姬雅才笑眯眯地甜声道:“拓拔野,你这个大笨蛋。这里的每一道菜里当真都下了七种剧毒,那条方巾也是用四十九种毒液淬过的。现在你的身体里至少有两百种奇毒。你已经是天下第一号大药罐啦。”
拓拔野笑道:“是么?”
洛姬雅现出酒窝,无邪地一笑,道:“你不相信么?你的脸上是不是紧绷绷的,开始发麻发痒?你的喉咙里是不是仿佛有蚂蚁在慢慢地爬呀爬的?再过上一会儿,你的肚子里就要开始绞痛了。痛得你揉断肠子。”
她皱起鼻子,格格脆笑,大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喘着气道:“大笨蛋,你以为自己很勇敢么?”
拓拔野心中一凛,果觉脸上紧绷麻痒,喉咙也开始异样起来,既而腹内开始隐隐绞痛,知道这妖女所言非需。
微微有些后悔,旋即又想:“这妖女当真想要下毒,即便不吃这饭菜,也难以避得开去。且瞧瞧她还有什么花样。”微笑道:“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中些小毒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腹中如被猛锉一刀,剧痛攻心,最后一个字登时说不出来,黄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洛姬雅大眼扑眨,笑嘻嘻地道:“哎哟,拓拔公子,吃坏肚子了吗?要不要姐姐替你揉一揉?”
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柔声道:“好哥哥,只要你答应陪我去找三十六种毒药,我就立时将你身上的毒尽数解了,好不好?”
拓拔野想要回答,却觉腹内千刀齐剐,仿佛肠胃在一瞬间被绞碎成千千万万瓣。饶是他真气超强,念力如钢,也疼不可抑,险些便要弯下腰去。心想:“需得快快摆脱这妖女,运气逼毒,或是查看《百草注》,寻找解开这毒药的草木。”
当下强忍剧痛,哈哈笑道:“多谢仙子招待。咱们的约定还没有结束呢,拓拔野先行告辞了。”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洛姬雅也不追赶,只是笑道:“饭刚刚吃饱,千万慢些走。”
还未走出驿站,却听见蹄声轰隆,兽吼人叱,大队人马直往驿站冲来。有人叫道:“稀泥奶奶的!就是这臭小子!”
突然“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箭矢朝驿站怒射而来。“笃笃笃”密雨连珠似的爆响,驿站梁柱墙壁瞬时插满了长箭,几个吃饭的汉子头也来不及抬起,便被急箭钉死在桌上。
驿站大乱,众人尖叫飞奔。那只绿色的昆虫怪猛地跳了起来,双翅急速扑扇,发出“那七那七”的尖锐响声。
拓拔野体内剧痛,护体真气青光隐隐,较平时大为减弱。箭矢“飕飕”射来,触着气罩立时朝天射起,没入顶梁。忍痛望去,只见数十名彪形大汉骑着巨大的龙兽以及几只猛犸,气势汹汹地猛冲而至。
若是平时,这一群喽罗只会引得他哂然一笑,但眼下腹内剧痛,真气岔乱,情形又自不同。
冲在最前的两个猛犸骑兵呼啸着狂奔而入,“碰”的一声将木墙撞飞,青铜长矛一左一右闪电刺来。拓拔野双手一抓,将矛尖握住。长矛一震,不能再突入分毫。
猛犸继续前冲,那两个骑兵惊呼乱叫声中紧握长矛,被高高斜举半空,胡乱踢腿,极是狼狈。后面的龙兽骑兵避之不及,登时撞将上来。龙兽怒吼一声,一头将两人撞飞。
拓拔野将长矛朝外一送,“吃”的一声刺入龙兽双眼,龙兽痛极嘶吼,昂首扬掌,又与后面冲来的龙兽撞在一处,登时人仰马翻,在驿站外乱作一团。
那两只猛犸从拓拔野身边冲过,长鼻挥卷,怒吼着朝洛姬雅冲去,桌椅四飞。
洛姬雅哼了一声道:“鼻子甩来甩去的,美得紧么?”素指一弹,两道细微银光闪电没入两只猛犸的长鼻。
“哧”的微响,青烟忽起,驿站内腥臭扑鼻。那两只猛犸的长鼻突然皮翻肉烂,一路朝头部、全身蔓延。
刹那之间,两只巨大的猛犸竟只剩下森森白骨,犹自向前猛冲。即将冲到洛姬雅桌前时,突然崩散,白色骨末簌簌落了一地,又迅速化成一滩黑水,转眼化为青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绿色昆虫怪歪着头在那滩黑水前看了片刻,偷瞧了洛姬雅一眼,突然伸出六尺余长的细舌,将几滴黑水在消融之前吸入口中。
驿站外众骑兵勒兽不前,惊声叫道:“流沙仙子!”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滚得远远的罢。”众骑兵惊疑不定,徘徊不决,纷纷望向拓拔野。
却见他双眉微蹙,脸上汗水涔涔,对一切熟视无睹,微笑着从众人之间缓缓穿过,朝河边走去。
一个骑兵低声咕哝了几句,众人点头,狠狠地瞪了拓拔野一眼,叱呵声中驾御龙兽朝前头奔去。
拓拔野走到河边,腹内绞痛如狂,连真气都险些提不上来,大声道:“鹿兄,吃饱了吗?我们走罢。”
白龙鹿从水中钻出脑袋,大声欢嘶。忽然瞧见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上冒出,簌簌滚落,登时发出一声怪叫,猛地跃了上来。扬起前蹄,趴在他的身上,不断地用舌头舔他的汗水,口中呜呜低鸣,似乎极是担心。
拓拔野生怕汗水中有毒,贻害白龙鹿,连忙将它挡开,微笑道:“鹿兄,走罢。”翻身上了鹿背,朝着空桑山的方向行去。
身后传来洛姬雅银铃般的笑声:“拓拔野,慢些走,我追不上你啦。”那只绿色昆虫怪似乎也追了出来,翅膀扑扇,发出尖锐刺耳的“那七”声。
拓拔野想要回答,却聚集不了真气,方甫聚气丹田,便觉腹内被万千毒蛇一齐咬噬,被万千刀刃一齐剁剐,险些便要栽落下去。
脸上奇痒,汗水流过,被阳光一晒,越发觉得麻痒难当,脑中又是剧痛又是昏重。
白龙鹿撒蹄狂奔,四平八稳。但他依旧觉得迎面吹来的暖风仿佛要将他吹落下去。腹内绞痛越来越盛,每一次都翻江倒海,肝肠寸断,有几次几乎觉得被人拦腰绞断了一般。
当下默念潮汐诀,意如日月,气似潮汐,强忍剧痛,将真气一点一点运转起来。但体内所中之毒极是猛烈,两百多种毒药齐齐发作,竟使得他的经脉仿佛扭曲瘫痪。
真气虽然可以勉强运转,却丝毫不足以将剧毒逼出,反倒加速了毒药在体内经脉的流转。意念集聚了片刻,脑中越发沉重涨疼,凝集的真气又渐渐涣散开来。这一刻心中方有些懊悔,不该自负轻敌,自动往那妖女设好的陷阱里跳。
又过了片刻,全身忽冷忽热,头痛欲裂。酷暑炎日,牙齿竟然情不自禁地格格作响。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风声呼呼,逐渐变成各种奇异的声响,似乎极为熟悉,却又无法辨别。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清前方。但刚睁开一条缝隙,便觉阳光耀眼,脑中一阵晕眩,终于昏厥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听到有人笑道:“药罐子,亏你还是龙神太子,原来这般不济。”声音沙甜入骨,拓拔野努力回想,却想不出究竟是谁。费尽全力睁开双眼,瞧见一个苹果也似的俏脸在自己面前晃动,两个酒窝仿佛旋涡一般,那笑容纯真无邪,逐渐变形模糊。
腹中绞痛如狂,全身亦无处不在疼痛。忽听白龙鹿一声怒吼,那沙甜的声音又笑道:“大马鹿,你倒凶得紧。我偏生要逗他,气也将你气死。”
白龙鹿接连怒吼,拓拔野许久未曾听见它这般震怒,迷迷糊糊地想,究竟是谁惹它发狂?
但体内剧痛,无法思考。说不出的痛楚,说不出的难受,仿佛魂灵被什么物事硬生生地从身体绞了出来。终于又昏昏沉沉地沉沦下去。
迷迷蒙蒙之间,仿佛匍匐在白龙鹿背上走了许多的路。
有时停了下来,听见白龙鹿愤怒地嘶吼,听见刺耳尖锐的“那七”声,以及那个奇怪的女子的声音。有时感觉一只滑腻温软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摩,耳边还能听见那奇异的笑声。
当冰凉的手指撬开他的双唇,将清甜的泉水灌入口中,他突然在混沌中迷乱,一阵狂喜从绞痛的心中蔓延开来。
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万里荒原之上。心中不住地叫道:“雨师妹子!雨师妹子!”但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
冰凉的泉水滑过干裂的嘴唇,沿着下巴流过脖颈,多么象眼泪袋子的泪水呵。他心中狂喜迷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伸出双手,将那人紧紧抱住。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那人猛然从他怀中挣脱。“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突然吃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力道之大险些将他头颅打断。
拓拔野心中迷糊,难道雨师妾竟要离开他了么?突然感到一阵远胜于那周身绞痛的苦痛与悲凉,热泪夺眶而出。
却听那沙甜的声音恨恨道:“小色鬼,吃了耳光便哭哭啼啼,当真不知羞。”又是“哎呀”一声尖叫,怒道:“臭马鹿,你再撞我,我就将你的四只蹄子毒得肿成熊掌。”
耳边叫声逐渐模糊,但心中的悲凉却越来越甚。朦胧之间,仿佛又回到那破庙之中。月光如水,树影班驳。冰冷的台阶上,他默默静坐。
突然之间,他心中一凛,蓦地想起所有的事情,想起那沙甜腻人的声音。腹内绞痛更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是了,在那驿站之中,他太过单纯轻信,托大轻敌,轻而易举中了那妖女洛姬雅的两百多种剧毒。只是,为何他仍然未死呢?
又想起六侯爷一行仍在空桑山相候,登时更加清醒了三分。不知经脉是否受损?倘若侥幸完好,便可以再次尝试以潮汐流调集真气,将体内毒素暂时压制。然后再觅解药。
当下努力积聚意念,一寸一寸地检查体内经脉。出乎意料之外,周身经脉竟然完好无损。心中大喜,奋力意守丹田,感应气海潮汐。丹田陡然剧痛,全身仿佛被撕裂一般,刚刚聚集的一点真气立即又分崩散去。
突然“哗”地一声,周身冰凉,似乎被冷水从头浇透。拓拔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虽然体内绞痛依旧,但意识却大为清醒。睁开双眼,忍痛四下扫望。
明月当空,青松横亘,两侧险崖陡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白雾穿梭,冷意森森。咫尺之距,水声轰鸣,瀑布滔滔飞泻。
自己竟被绑在险崖青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