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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赛当日有些闷热,灰白厚重的云层严严实实地罩在城市上空,似乎是要下雨,又好像老天爷舍不得那点雨水,于是双方就在半空中无聊地僵持着。
江水源按照惯例起了个大早,在宾馆楼下锻炼身体时看着雾气滔滔的天空,不禁满腹感慨:要是老妈清醒的话,临出发前肯定会查询沪上未来一周的天气变化,然后把雨伞、仁丹、清凉油、藿香正气水等夏季用得到的东西全被一股脑装进行李箱。如今行李箱是轻便许多,可遇到下雨或高温,缓急之间就很难措手了。
现在江水源只能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爷赏脸,别在去参赛的路上下起瓢泼大雨,把自己浇成落汤鸡!
天公倒也作美,一直到江水源出门都还是欲雨不雨的样子,只是气温渐渐高了起来。若有似无的热浪如同笼屉上轻轻飘散的雾气,把眼前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扭曲。江水源很快开始冒汗,浑身衣服就像是用胶水黏在身上似的,一点都不爽利,感觉走路都比平时费劲。
尽管天气不好,赛场外依旧人头攒动。
江水源手里捏着准考证,迅速穿过肉味蒸腾的人群,进入比赛的大会议室里。谢天谢地!会议室里有空调,而且调到了人体最适宜温度,微带凉意的冷风习习扫过,顿时让江水源精神为之一振。
赛场里已经到了不少人,有的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四处张望,有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还有的则是睥睨天下俯视群雄,傲横地打量着新进来的蝼蚁。据江水源估计,后者应该是参加过一届比赛的老油子或小有名气的青少年作家,想在新人身上找到些许成就感。
江水源倒是保持一颗平常心,把比赛视作学校的某次月考,检查好文具之后,也开始闭目养神。
时间一到,监考人员发下题目和答题纸。
江水源的位置比较靠前,拿到题目和答题纸的第一反应不是看题目,而是惊讶:啊!答题纸居然不是印着格子的作文纸,而是普通的a4复印纸!万一自己在某一刻被张旭怀素附体,那字迹还不得像刚拿到驾照的女司机开着超跑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撒腿狂奔?
就在此时,后面的少年惊讶出声:“我擦,这是什么鬼题目?”
江水源拍拍脑袋,赶紧看题。题目有两个,都非常简洁,第一个就是两个字《流亡》,第二个则是幅图片,上面印着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传说中的满汉全席也不外如是。如果江水源会相声贯口,估计此时已经脱口而出:“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新概念、新概念,果然够新的!不说那花式各样的菜品,光是一个“流亡”,就够两百多个中学生琢磨一上午的。大家知道流浪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亡命天涯是什么处境,但谁知道“流亡”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体验?新还体现在对文章的限制上,除了“限时三个小时”外,再无其他要求。不像月考作文动辄规定“800字以上”、“体裁不限,诗歌除外”等等。
既然没有字数限制,那就越简单越好。能五十个字解决的,绝不用五十一个!江水源望着外面愈发晦暗的天空,心中暗自打定主意。
诗歌无疑是最简洁的表现形式,可“流亡”这个题目太过沉重,那一桌菜肴又太过繁杂,用诗歌来抖机灵、耍机锋实在不是一点两点的困难。在两百名参赛者奋笔疾书的“哧哧”声中,江水源苦思冥想了十分钟,然后在答题纸上写下题目:独幕剧《流亡》。
(幕启:边境附近山间一幢木屋里,一个山里人正坐在炉边烤火,一阵敲门声,流亡者进屋。)
流亡者:不管您是谁,请可怜可怜一个流亡的人吧!他们在悬赏捉拿我呢!
山里人:悬赏多少?
(流亡者马上离开。)
江水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错别字及词句不通之处,站起身准备缴卷。刚站起来,窗外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尘土塑料袋四处乱飚,柳枝横着飞,天色也陡然暗了下来,估摸着暴雨分分钟就会倾盆而下。
监考人员问道:“请问这位考生有什么事?”
江水源明白现在缴卷出门的话,绝对会被淋个正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还是等等再说吧!当下心念直转:“我想问个问题,手头答题纸写完的话,能不能再要?”
话音刚落,考场内“卧槽”“太阳”之声顿时此起彼伏。也不怪大家惊讶!开场时每人发了四张a4纸,就算字比较大,每页纸写200字,四张就是800字,关键比赛才开始不到二十分钟,这里面还包括构思的时间。如此手速,让在座众人情何以堪!
“可以!你先坐下来,我马上给你送过去。”监考人员回答道。
“好!”
片刻之后,果真又送来了四张a4纸。江水源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听着窗外闷雷一声紧似一声,半个天都乌云如墨,暴雨已然近在咫尺。面对监考人员殷勤送来的白纸,江水源又拈起笔,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再写点吧!然后在另一张白纸上写道:《午餐》。
我是在看话剧的时候见到她的。
幕间休息时,我应她的招呼走了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我上次见到她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是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想我几乎会认不出她来。她兴致勃勃地跟我谈了起来。
“瞧,自从我们初次相见已经好几年了。真是光阴似箭啊!你还记得我初次见到你吗?你请我吃的午餐。”
我能不记得吗?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京城。我在经世大学校外租了一套小小的公寓,从那里往下看去是一个公墓。我挣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她读过我的一本小说,并曾跟我写信谈论该书。我回信向她致谢。随即我又收到她的一封信,说她路过京城,想跟我谈谈。但她的时间有限,只有下个星期四有空。那天上午,她要去故宫,问我是不是愿意中午请她在马克西姆餐厅吃顿便饭。
马克西姆餐厅是国会议员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去那儿吃饭远远超过我的经济能力,以前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我当时受宠若惊,况且年纪太轻,还没有学会对一位女士说个“不”字。(附带说一句,没有几个男人学会这一招,而到他们学会时,往往年事已高,他们说什么对女人来讲已无足轻重了。)我当月的生活费还有1200块钱,一顿便餐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如果我下两个星期不下馆子的话,还是满可以对付过去的。
我回信说,我将于下星期四十二点半在马克西姆餐厅宴请我的朋友。
她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年轻。她的外表与其说美貌动人,毋宁说丰腴魁伟,气概非凡。事实上,她已有28岁了,长着一口洁白整齐的大牙齿,给我的印象是,其数目之多已超过了实际需要。她很健谈,不过因为她想谈的话题似乎总与我有关,所以我便洗耳恭听。
菜单拿来时,我大吃一惊。价格比我预料的要高出许多。但她的话使我宽了心。
我午餐从不吃什么东西,她说。
江水源写到这里停下了笔,因为他感觉到身边有个人影。回头一看,杂志社社长毋齐飞正站在身后:“写得非常不错,开篇一下子就把读者给抓住了,而且悬念也设置得非常巧妙。继续写啊,就当我不存在!”
江水源把那个独幕剧《流亡》的稿子交给毋齐飞:“呶,这才是我参赛的作文。至于现在写的,不过是随便练笔而已。另外,我写东西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边上围观。谢谢!”
“哦?那我到一边拜读你的参赛作文,就不打扰你了!”毋齐飞很识趣,“不过我很希望你能把你这篇小说写完,只要你能把它写完,我请你去马克西姆餐厅吃午餐!你或许知道,马克西姆餐厅在沪上也有分店,而且做得不输于京城!”
毋齐飞走后,江水源看了一眼窗外,此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密集集地砸了下来,风卷着雨雾和土腥气到处乱钻,连会议室里也未能幸免。他叹了口气,继续写道:
“哦,可别这么说!”我慷慨地回答。
“我从来只吃一道菜。我认为现在人们吃得太多。或许来点鱼还行。我不知道他们有鲑鱼没有。”
啊,吃鲑鱼的季节还没有到,菜单上也没有,但是我还是问了侍者。有,刚刚进了一条头等鲑鱼,这是他们今年第一次进这种货。我为客人叫了一份。侍者问她在鲑鱼烹制的当儿,要不要吃点别的。
“不要,”她回答说,“我向来只吃一道菜,除非你有鱼子酱。鱼子酱我是从不拒绝的。”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知道我是吃不起鱼子酱的,但我不便跟她直说,我吩咐侍者务必拿鱼子酱来。我自己则点了菜单上最便宜的一个菜,这就是羊排。
“我看你吃肉是不明智的,”她说,“我不知道你吃了羊排这种油腻的东西后还怎么工作。我不赞成把肚子撑得太饱。”
接着而来的是饮料问题。
“我午餐从不喝饮料,”她说。
“我也是如此,”我马上答道。
“但白葡萄酒例外,”她接着说,就好像我刚才没说似的,“法国的白葡萄酒非常清淡,十分有助消化。”
“你想喝点什么”我依然客气地问道,但算不上热情。
她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的医生只让我喝香槟。”
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有点发白了。我要了半瓶,顺便提及我的医生绝对禁止我喝香槟酒。
“那你喝什么呢”
“水。”
她吃了鱼子酱,又吃鲑鱼。她兴高采烈,大谈艺术、文学、音乐。但我心里却在嘀咕,不知这顿饭要花多少钱。当我的羊排上来时,她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我看你习惯中午吃得很多。我肯定这样不好,你为什么不效法我的样子,只吃一道菜呢我相信那样你会感觉好得多。”
“我是打算只吃这一道菜,”我说。
这时侍者又拿着菜单走了过来。她轻轻地一挥手,让他走开。
江水源再次停下来笔,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毋齐飞又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不等江水源说话,他便率先解释道:“你写的短剧我已经看完了,和你之前写得诗歌一样,虽然很短,但却意味深长。年轻一代能够达到你这样高度的作家凤毛麟角!不过还是太短了写,或许你现在写的这篇小说可以很好地弥补这个遗憾!”
“我说过,这只是随便练笔!”江水源再次强调道。
毋齐飞笑道:“我也还是那句话,非常希望你能把它写完。你写到了鲑鱼、鱼子酱、羊排、法国白葡萄酒,这些都没问题,去马克西姆餐厅的时候我一定先帮你点上!”说完一摇一晃地去巡视别人的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