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已是渐渐晚了。
琼州会馆里的士子闻之大名鼎鼎的林三元,来会馆里拜会林延潮,个个都是朝这院子里张望,想要一睹林延潮的风采。
不过林延潮却是皱眉,他与海瑞在院子里相互辩论,而且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延潮这一番惊世之言,对于海瑞而言则是离经叛道,但海瑞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在认真揣摩林延潮言语里的漏洞。
顿了顿,海瑞对林延潮道:“林中允此语近乎何心隐之语。古语有云,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
“天下之执岂可逆行,手足岂可命枢脑否?从上至下,法也,由下至上,乱也。”
林延潮知海瑞误会了,自己不是要在这个时代,搞什么下至上,民(协和)主的制度。林延潮用意是说,任何制度之成功,必离不开民智已开人民。
林延潮正要解释,但海瑞却摆了摆手道:“林中允不必再说了,海某之意已决,你再言无益,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说完海瑞向林延潮一揖。
被海瑞如此对待,林延潮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林延潮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真以为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说服海瑞吗。
那比说服张居正的难度还要大啊。
知自己说服不了海瑞,林延潮不掩满脸失望之色,向海瑞长揖道:“前辈,是晚辈孟浪才是。多谢前辈今日给晚辈这面陈己见的机会。”
海瑞闻言微微点头道:“林中允客气了。”
当下林延潮灰心离去。
当日听闻林延潮向海瑞进谏没有成功后,小皇帝仍是下诏,起用海瑞为礼部侍郎,海瑞虽挂礼部侍郎衔,却不负责礼部之事,全称总督义学礼部侍郎。
海瑞当然是列入三品京堂。但百官都认为脾气倔强的海瑞会就此,向天子请辞。
不过海瑞之事,只是其一,朝堂上众官员们都关心的是天子其他诏令。
在皇元子的弥月剪发仪后。
张四维向天子请大赦天下,皇帝答允其请下旨,除了谋反叛逆,弑亲,奴弑主,杀三人以上死罪,采生折割,以及前朝的永远不赦之罪等等罪名外,一概赦免。
另外允许通融民间税粮拖欠,给予宗室赏赐等等。
之后张四维再请上两宫太后尊号,慈庆宫为仁圣懿安康静皇太后,慈宁宫为慈圣宣大明肃皇太后。
尊号上后,张四维率百官前往拜贺。
之后张四维又上表,陈思育,陈经邦各加太子宾客(正三品),沈鲤改侍读学士加四品服色,朱赓升左庶子掌坊局印信,王家屏升右庶子掌坊局印信,林延潮以原官兼掌司经局印信,黄凤翔,张嗣修皆赏四品服色。
以上这数人都是任天子日讲官,或是是曾经任过日讲官,属于皇帝亲信的近臣。
而朱賡,王家屏,林延潮任命也很有意思。
左庶子,右庶子(正五品)分别是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的最高长官,理所当然要署理印信。
而翰林院里,唯有翰林学士为正五品。朱賡,王家屏加正五品,说明二人翰林院毕业,下一步随时可以如陈思育,陈经邦升为侍郎,若不济也是国子监祭酒。
若他们为侍郎或是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这样的三品衔,说明入阁的机会很大,算是预备内阁大学士了,若至国子监祭酒,说明你还不够资格,还要在官场上再熬一熬。
如林诚义,林烃的濂浦林家,就是祖孙三代都担任国子监祭酒的职务。那可是林延潮年少时仰望膜拜的对象。
但处于王家屏,朱賡眼下现在的位置来看,任国子监祭酒就有点不满意了。濂浦林家三代尽管都曾为国子监,却没有一人入阁,最后都是去南京任尚书。
说来闽人任内阁,还是有无形的天花板在那,否则也不会大明开国以来,闽人除了三杨中的杨荣曾入阁外,此后再无一人。
再说回林延潮掌司经局印信,林延潮是春坊官,兼掌司经局印信有些不合适。
但眼下司经局洗马空缺,由春坊馆来兼掌印信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林延潮即可视作司经局正官。
但其实这任命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太子还没有定,司经局就是个空架子,只是翰林迁转之阶。林延潮拿个橡皮图章在手,根本不起作用。
只能说张四维看见几位日讲官都升官了,林延潮二十二岁即正六品,借三品服色,若现在升从五品,在官场上没有这个先例。可是其他讲官都加官了,不给林延潮加官也不好意思,万一得罪了林延潮怎么办?
于是张四维就送一个橡皮图章来补偿一下,同时也透露,给林延潮预定司经局洗马这个意思。
这些日讲官都是跟随小皇帝身边多年的人,小皇帝自也乐意让他们升官。
先大赦天下,再加两宫太后尊号,又讨好了天子讲官后,这时正巧云南进贡年金失期,天子大怒,要处罚涉事官员,张四维又上书请求看在皇元子诞生的面子上宽宥。
张四维一番劝,小皇帝又答允了,于是此事为张四维在百官中博得了宽大之名。
从这一系列的事中,张四维得到了太后,天子,百官的一致好评。
最后张四维图穷匕见,让南京道御使郭惟贤上书,请天子乘着大赦天下之机,召回原任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因触怒张居正而被罢黜的官员。
此事小皇帝还未表态,主管批红之权的冯保当即大怒,骂郭惟贤党救,将其降二级贬为江山县县丞。
此事一出,可是捅了马蜂窝,文官纷纷上书为郭惟贤求情。冯保不管,代天子拟旨,将上书求情的给事中尹瑾,御史帅祥等人处以罚俸。
经此一事,百官也看清了整个朝堂的局势,为皇帝,冯保,张四维三足鼎立。
而这时正在返乡途中的张居正病重,已进入弥留之际。
林延潮坐在马车上,手拿着燕京时报,以及邸报看近日朝堂局势。
冯保将郭惟贤贬官,以及给予上书求情的官员处以罚俸时,林延潮即知冯保败局已定了。
冯保自以为仍能掌握大局,但张四维借着一封奏疏,将冯保送上了张居正同党,以及昔日反对张居正官员的对立面。
眼下皇帝,张四维心底对冯保皆有不满,冯保又得罪了众官员,他的权位难保啊。
冯保败亡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但冯保一旦败亡,张居正留下的新政也保不住了,张居正也可能因此受到清算。
林延潮当初劝张居正致仕,也想让他保住身后荣光,但现在看来是难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将时报放下,历史大势依旧如昨,自己作的些许努力,似仍扭转不了局面,自己毕竟人微言轻。
在张居正十年主政下,大明朝好似打了一记强心针,有点恢复国初那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气象,但其实国势仍在一日一日的下滑。
林延潮掩卷细思,虽说自己官运亨通,又得到天子的器重和信任,若依此下去,恐怕即便自己将来有任首辅之日,也是很难扭转国运。
林延潮闭目凝思时,却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林延潮敲了敲车壁问道:“去看看外头何事?”
不久陈济川回报道:“老爷,今日是总督义学衙门挂牌的日子。”
林延潮听了眼睛一睁道:“下车看看。”
说完林延潮下了马车,陈济川,展明护着林延潮挤开围观的老百姓,来到了这新衙门前。
但见这义学衙门,没有挂牌放炮,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官差排衙。在衙门口唯有穿着四品服色的海瑞,以及几名官差站在那。
林延潮看着海瑞身上的官服心想,他现在是礼部侍郎,应着三品官服,但怎么还是着原先的四品官服?料想这是他原来任应天巡抚时置办的,至于新官服还未作好。
但见他对众围观百姓们道了一句:“诸位乡亲,我是海瑞!”
百姓们纷纷道:“海青天!”
“真是海青天!”
“太好了,天子当真让海青天来此京师当官,如此我们再也不怕贪官污吏了。”
说着众百姓们一并鼓掌,欢声如潮。
海瑞伸手按了按道:“没错,我是海瑞,陛下命我海瑞来京师当官,当什么官呢?总督义学礼部侍郎,是正三品衔!这官说起来真是不小,就算这京城里,官比我海瑞大的,也不超过这十个指头。”
老百姓们闻言一阵哄笑,林延潮也是笑。
海瑞继续对老百姓们道:“不过我海瑞来京师不是来当大官的,我来此是给乡亲们办事的。有人会问这兴办义学算时什么大事?这娃儿在义学礼读书,不能保他们能当官,也不能保他们当上老爷,相公,那这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你们问对了,还是有用的,一个可以让你们的娃,明白道理,至少能读书立身,将来不走歪路,二可以读书识字,不会被人笑话,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字,三你们的娃能看懂公文,将来就可以不给那些贪官污吏骗了,惹毛了咱们,就自己写一封讼状,去敲登闻鼓去告御状!”
海瑞说完,老百姓们一并鼓掌,皆是大声叫好。
林延潮也不由衷心为海瑞鼓掌。
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林延潮眼底,海瑞这是多年来任亲民官的本事啊,对于自家子女,老百姓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将来走歪路,被人看不起,如他们父辈一般都受贪官污吏的欺压。
海瑞不仅紧抓住老百姓心底所想,说话不故弄玄虚,没拿官场上文绉绉的那一套来对老百姓。他这一席话,加上海青天之名,当然是令老百姓们都是十分信服。
海瑞见老百姓们欢声雷动,于是命家人挑出了两个破旧的箱子来。
见此一幕,众老百姓们都是不解。海瑞拿这旧箱子干什么?
但见海瑞道:“这一次陛下命我海瑞总督义学之事,给了我十几万两银子,这钱不少,但金銮殿上陛下问我能为老百姓建多少所义学。我当时与陛下说,洪武八年时,太祖有令天下五十户立一社学,让五十户里的老百姓们都能读书。”
“但后来此制废弛,天下没有人再记的。可我当殿与陛下拍胸脯的,我海瑞虽不才,但也要恢复太祖时之制,我们顺天府的户数有十万一千一百三十四户,那么我海瑞就建两千零二十三所社学,陛下当殿笑话,说就这十几万两,不可能办这么多义学,我海瑞是在做大梦。”
老百姓们又是笑。
海瑞继续道:“陛下金口,我海瑞不敢顶嘴,只好说既然如此,臣唯有把陛下给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能办多少义学是多少所义学。”
“我海瑞来京任官就带了这两箱子行李,里面的东西就是我海瑞所有的家当,将来我海瑞离京之时,我再把这两个箱子打开给乡亲看。让众乡亲看看我海瑞有没有在陛下面前撒谎?有没有将每一文钱都用在了咱们老百姓的身上!”
海瑞说完之际,家人将两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在一草席上给众人过目。
海瑞也是当过一省巡抚的,但见箱子里除了几件官袍还像点样子外,其他都是普通老百姓所用,葛布帷帐,麻织衣裳,一切的衣帽鞋袜都是旧物。
林延潮见此也不由点了点头,转身看去但见陈济川,展明以及身旁的老百姓,都在伸手擦眼泪。
林延潮对二人道:“此事托付给海刚峰,我已放心,咱们走吧。”
陈济川,展明答允一声,随着林延潮离去。二人边走,还一步三回头。
林延潮上了马车后,外头陡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延潮笑了笑,挑开车帘,看着老百姓们道:“看来国事仍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