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状元公的采铜之学!”
姜启明向林延潮一揖后。
屈横江等士子,也如姜启明一并直起身一揖后,又重新坐下,远望而去如波浪前后起伏。
这近千士子的声势,连城楼上的官员都是动容。
这一幕仿佛如孔圣,当初垒土筑坛,于杏林设教,讲三千弟子,授七十二贤人。
又似王阳明在龙场,以天下为庐,开讲心学,士子云来,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官员们不意,今日竟在此得见。
但见下方本是来叩阙闹事的士子,现在各个都面露郑重之色,向林延潮虚心求教。
这一幕实是匪夷所思。
林延潮袖袍一拂,也向士子们行以一礼道:“老子曾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吾学以一身而至天下家国,只在事功二字。是如明月映万川,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
林延潮的意思,要读书是读得越多越好,但要明道,却是越少越好,要想修齐治平,只在事功之中。如万千江河,共印一轮明月,合天下万物只是一理,我林延潮的明月就是事功。
这一句话令官员士子们沉思,事功不是王道的外用,修齐治平里的治平之略,而林延潮却说事功,也是修齐治平之事。
众士子们心底虽都有疑问,但却无一人质疑,他们生怕错过了林延潮的下一句。
但官员们则不会这么给林延潮面子。他们议论道:“林中允所言,天下之事皆在事功之中,那么此将仁德至于何处呢?没有仁德为轨,又事得是什么功呢?”
另一官员不屑地道:“陈龙川叶心水尚掩饰以王霸并用,义利双行之语,将性理与事功并举,怎么到了林中允口中只剩下了事功?此与法家何异?”
惊世骇俗之论,必有惊世骇俗之语解之。
众士子们静候林延潮的答案。
风拂过林延潮的官袍,他似回想起往事:“数年之前,吾方中解元,返回故里,见我蒙师。蒙师问我读书初心为何?我答曰,修齐治平。诸位可能要问,要如何修齐治平,如何自身达天下呢?”
“当时蒙师说,儒字可拆为人需二字,人力有时穷,有时达,圣贤有云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力有穷时,独善其身,不劳烦别人,是为修身。力达者,上孝父母,中敬妻子,下爱子嗣,是为齐家。力更达者,出仕为官,为社稷家国谋事,是为治国。若达至天下,则可兼济苍生,是为平天下。吾师曾言,只要能作到如此,即可称之为‘儒’。”
城下城下一片寂静,连方才不屑的官员,露出认真倾听之色。
林延潮道:“这一次归省返乡,我欲再拜会蒙师时,他已是不在,但蒙师当初的耳提面令却一直记在心底。”
“自食其力,此修身之功。老吾老,幼吾幼,此齐家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治平之功!”
“若行此三功,圣人所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大同之世还能远吗?”
“是故我等纵使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也可以言事功。以一身而推天下家国,若吾辈效此,三代治世可成!”
话音落下,停顿片刻,林延潮目光看向场下,但见近千士子此刻面上都是憋得通红。
人不独亲其亲,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礼运大同篇里的话,天下大同,是孔圣一辈子的梦想,也是每个读书人心底的梦想。
陡然间如雷掌声响起!
众士子们神色激动,奋力地鼓掌。
这一幕连城上的官员也是被震慑。
张居正,申时行脸色都露出莫名的神色。
而几名官员议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乃孟子的推恩之说啊!”
一名官员道:“春秋之时,杨朱言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墨子言不分厚薄亲疏而兼爱,皆入歧途,唯孟子此推恩之论,深入民心。”
春期时,杨朱说要我拔一根毛来作为天下人谋利的事,我也不干。而墨子说,不分亲疏,无论你是我的父母,还是陌生人,都对你一样好,这就是兼爱。这两种学说,最后都没了,两千年来国人还是奉行儒家亲(动词)亲(名词)之道,先厚待自己,再厚待家人,然后才厚待别人。
“林中允以事功言推恩,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治平之功,此功见德矣,此论新矣。”
“朱子之论,以性理释修身,在释修齐治平,林中允以事功而释,另辟蹊径,且无一句在虚,句句在务实,可身体力行,此为真事功。”
一名官员长叹道:“明日吾就让吾幼子拜于林中允门下,也不知他肯不肯卖我这面子。”
国子监祭酒周子义见台阶下士子们激动之状,则是难过,吾一生勤于儒学,穷三代治世之道,教学生不可谓不用心,但数年之功,却不如林中允几句话下,收士子之心,此难为情矣。
士子们的掌声好容易停了下去,林延潮继续道:“故而何为功,利人利己,是为功,何为仁,爱人爱己,是为仁,故功在其中,仁亦在其中……”
啪!
啪!
啪!
在场书生再度鼓起掌来,将林延潮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不少士子都是举袖试泪,纷纷自顾道,朝问道,夕可死矣。
周子义嘴中虚张了两下,也是闭了下去,神色中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儒家一直主张义命分立,崇义绌利,义利不两立。这是将义利二者,二元化了,但圣贤教我们‘惟精惟一’,义利二者不对立,要解决矛盾,一定要有‘一元化’的解决之道。
那么利人利己的事功,就是明月映万川里的明月,也是林延潮学说里,比陈亮叶适青出于蓝的地方。
“好!”
连站在城楼旁站岗的官兵,也是不由自主地鼓掌为林延潮的学说叫好。
众官员大惊失色环顾左右,见无数官兵脱去盔甲刀枪,站在城墙边听林延潮说听得入神,眼下说到妙处连他们也不由鼓掌叫好起来。
众官员见了这一幕,脸都青掉了。
这算什么?
眼下这算什么?
连本是自己人,与士子们对立的朝廷官兵,此刻都站在林延潮一边去了。
ps:感觉这一章远超我的水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