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出京时下了一场细雨。
这时皇长子迁至慈庆宫居住,出阁读书之事已经大定,官员们都是忙着奔走此事,六位皇长子讲官身旁都各自聚着一波人,所以一时倒也不多人记得林延潮离京赴朝之事。
确实林延潮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回京。当林延潮调命一下时,吏部都给事中钟羽正是自请外任地方,刑部郎中于玉立也是告疾辞归。
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他们二人走后,不少官员们都从中品出很多意味来。
都说是官场上人走茶凉,但也不尽然如此。
纵然林延潮离京意味着他远离了中枢,这一去甚至连封疆大吏都算不上,但他如此年轻将来之事谁又料得。
官员离京之时,当然有一番酬对,不少官员们都是赋诗一首聊表心意。
孙继皋,萧良友,方从哲,叶向高,袁宗道,陶望龄,翁正春,史继偕等等都冒雨来到码头各作了一首诗,诗词之中既有离别的伤感,也有预祝此去平倭武功之意。
至于李廷机,孙承宗则负责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并没有前来。
细雨濛濛之下,从酒楼上望去,码头一片繁忙。
林延潮连饮三杯,这时候酒楼之下楼梯声响起。
“梦百,大宗伯临别之际也不告诉一声,也太不把你我当作旧人了。”
众人一并看去原来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顾宪成二人,他的身后还有吏部官员,以及于孔兼,顾允成等人。见顾宪成到此,众人都是有些奇怪,他与林延潮绝交有一段日子,为何今日来此相送。
林延潮看了顾宪成一眼笑了笑,面上倒是并不以为忤。
赵南星上前向林延潮深深一揖道:“大宗伯,万万不要把叔时的话放在心底,我们今日来此是专程预贺你平倭凯旋。”
说着身旁官员手捧礼盒上前,赵南星道:“这是我与叔时等几位同僚所赠,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延潮看了赵南星一眼,东林三君子中,顾宪成锋芒毕露,邹元标外和内刚,赵南星则刚柔并济,都是不一般的人物。
林延潮笑着道:“梦白,叔时,这见外了。”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了点头,对方上前收下礼物。
赵南星见林延潮肯收自己礼物,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林延潮这一次‘负二人之气’离京,从此再也没有来往。
赵南星屡次与顾宪成说,林延潮并没有丝毫对不起你我的地方,为何一直有成见呢?今日赵南星好说歹说,终于说服顾宪成一并前来码头上相送。
赵南星自是要将此隔阂消除,诚恳与林延潮相谈。
林延潮则笑着听他说,反而是林延潮几位门生越听越停不下。听到赵南星说到一半,陶望龄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两位,在下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当初老师焚招之前,舆论不利于老师,天下人都抱着偏见,但二位是老师的旧交怎么也是不知?”
赵南星自是知道当时二人也有赶林延潮出京的打算,正要出言解释一二。
却见林延潮道:“诶,周望,顾,赵两位大人都是你的前辈,说话不可无礼。”
陶望龄称是一声退下。
赵南星有些愧疚地道:“当时我确有观望之意,甚至没有站出来帮大宗伯说话,对此赵某一直抱憾在心。”
林延潮对赵南星,顾宪成道:“诶,梦白,叔时,我早已说过当年我上二事疏时,若没有你我相救,我恐怕连性命也是难保。大家相知相许多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这一次林延潮早有还乡教书之意,却蒙圣上不弃授命经略东事。此刻林某心底只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念头,却没有赢得身前身后名的打算。”
“所以此事一了,无论此去胜负如何,大家恐怕不会有相见机会,今日别前说几句话也算有个交代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不少人都露出感叹佩服之色,这是真君子。
这一刻连赵南星也是道:“大宗伯,赵某实在无颜相对。”
顾宪成却道:“大宗伯,吾素知你并非是甘于林下之人。否则那日元辅就不会登门请你为经略了。”
“说起元辅,这几日朝中言官以拾遗弹劾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而这袁黄正在平壤为赞画军务,颇有功劳,此事到时候大宗伯代为声张,以还一个公道!”
林延潮知道自陆光祖与自己先后离开朝堂后,王锡爵已是对吏部下手,以作为报复。
吏部在京察时弹劾多人,不少都是内阁亲信,并且不经过王锡爵直接将京察奏疏递给了天子。王锡爵当然不可容忍,必然要反击。
林延潮离京就是为了避开这一场党争,但是顾宪成却一定要自己在内阁与吏部之间拿出一个态度来。
这也就是东林党所为的‘非我同类,即为仇雠’的斗争方式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细雨,摇了摇头道:“叔时,我即已经是离京,朝堂上的事已不愿再过问。至于袁黄的事,本部堂到时会给朝堂一个交代,若是无事,林某先走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这边都是不满地看向顾宪成。
顾宪成则近了一步道:“大宗伯,顾某听得一事,听闻元辅为了请你为朝鲜经略,答允了你先以海漕改海运,再以海运改海贸之事此事当真?大宗伯可知如此违背太祖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
这事正是林延潮与王锡爵商量最关键的筹码,二人心照不宣。
不知顾宪成从何处得知?瞬间林延潮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李三才。
自己的海漕之策侵吞了河漕之利益,而身为通州人的李三才当然不愿海漕海贸有取代河漕的一日。所以李三才偷偷告诉了顾宪成。
但见顾宪成咄咄逼人,林延潮立即沉下脸道:“叔时,此话我不知你从何处道听途说而来。但是林某可以告诉你,是否海运是否漕运此乃朝廷大计,吾赴朝之前与内阁,兵部都有商量,汝是兵部官员吗?竟妄图揣测首辅与经略所商军国机密,你信不信林某现在就参你一个泄露军情之罪?”
顾宪成没有料到方才和颜悦色的林延潮说翻脸就翻脸。他记得之前林延潮对自己是一直再**让的。
赵南星连忙上前道:“大宗伯,叔时也是一时无心之过,今日我与他是相送的,此外别无他意。叔时,不可再言!”
赵南星瞪了顾宪成一眼。
林延潮对赵南星道:“看在梦白的面子上,此事我本不该计较,但弹劾的奏疏吾还是专呈天子!”
林延潮十分严厉。身为朝鲜之经略,他的之奏疏随时可以上抵天听,而且是得到朝廷非同一般的重视。顾宪成在此事上招惹林延潮,因此罢官降职也是不好说。
顾宪成倒是长笑一声道:“顾某乌纱帽算得什么,但盼大宗伯不是心虚才好。”
当下众人不欢而散。
林延潮当即从码头上坐船离开京师前往天津。
放着过去总督,经略之职,也就是相当于节度使,一路诸侯,但**对于总督,巡抚出镇地方却没有什么礼仪和规矩,加上印信也在宋应昌那,所以林延潮只是带着陈济川,吴幼礼以及十几个家丁下人乘坐一艘小船即行。
林延潮在船舱里休息,这才出了码头不远,河上就出事了。
林延潮走到船舱外,看到两艘装载着明军兵丁的兵船,在江上拦住了一艘画舫。林延潮听了几句争执,原来是兵船上的兵丁怀疑画舫里有倭寇的细作欲上船搜查。
但见几名兵丁跳到了画舫上,强行欲进入画舫,画舫外几名家丁模样的人口称船舱里有女眷正在奋力阻拦。
林延潮当即面色一沉,向吴幼礼问道:“船上是何部的兵马?”
吴幼礼道:“老爷,若是小人没有看错应该是副总兵刘綎的兵马。”
林延潮一听即问道:“可是那个刘大刀?”
吴幼礼笑着道:“老爷也听过刘大刀这大名,没错,这刘大刀就是刘太保的儿子。听说他所使的那把镔铁刀重有一百二十多斤,在马上轮转如飞,不过小人却没有亲眼见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听说这位刘大刀可是一位赫赫的名将,但既是名将,怎么不知约束部下呢?”
吴幼礼道:“刘大刀都在川云打战,具体如何小人也不曾见过,只是听说咱们这位刘总兵脾气大得很,加上历来与那些狗日的文官不和......老爷,我可不是说你啊,我说以前那些狗官。”
“因为与文官不和,所以刘大刀被文官弹劾,都是不知约束兵马的罪名,到底如何小人也不知真假,但是军纪不好的名声就传到朝廷上了。因此刘大刀很恨那些文官,听闻还曾经拳打过一名知府,要不是朝廷念在他战功上,早就罢了官了。”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不想历史上的刘大刀与眼前的刘大刀竟有这么多不同。
而历史上对**将领的评价中也有勇敢善用兵推刘綎第一,而治军兵精却不如吴惟忠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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