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的山岭间,是皑皑的白雪,远远望去,犹如天地间的一袭新衣,洁白素净。山岭起伏间,偶尔还能看见延绵的大河,小小的城市点缀在视野的远处,由于人群聚居,显出了与这片白色天地不同的一幕光景。这是下雪之间稍稍放晴的日子,山东,大名府的城门外,还能看见商旅的进出。
一个十余人组成的挑夫队伍,此时正在从城门进去,为首的那人,给了城门处守卫的为兵一些铜钱,双方聊了几句。
“……虽说大雪封山,但哪里都不太平,咱们大名府还是好地方了,你从这里往西往北,最近听说都在杀头呢。”
“……哦,杀得这么厉害?”
“哎呀,杀屯粮大户、黑心粮贩,直接动刀子了,立斩不待秋决。你不知道吧,米粮涨价,咱们这里也涨了,不过涨得不多,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寒暄几句之后,挑夫的队伍进了城。虽然看起来是挑夫,实际上并非单干的农户。大雪封了山,路不好走,有些地方劫匪的手段也变得更加残忍,这种天气里没吃的了遇上肥羊基本是杀一个算一个的,平日里还给你留点回家路费或是口粮的“道义”就谈不上了。这支挑夫队伍,其实也就是小地方过来的镖队,队伍中的汉子,有的是农户,有的是地痞泼皮,被组织起来趁着路不好走,价格高,赚这一笔钱。
为首那人领着他们到附近的大镖局里交割了货物,然后便去到城里最廉价的客栈,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货物已经交割,手上此时也有点钱了,买点大地方的货物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首那人还想趁着回程看有没有其他的生意可以做,于是四处询问、打听。到得中午,问清了西北缺粮、粮价虚高的事情,考虑着自己一帮人在大名府买些米粮挑过去,或许可以大赚一笔,他问了几个人,但得到的意向,并不一致。
这队伍来自小地方,其中的人大抵没见过太多的世面,有些只是说听大哥的,但神情还有些犹豫,有些则表示出门太久,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要早些回去。为首的汉子问了几人,知道不是办法,便去找了他认为关键的几个人。
一行人此时大都散开,有的在城中乱逛还没有回来,有的在房间里呆着,有的则多少有些奢侈地弄了些廉价菜饭在附近酒楼上吃喝。为首那汉子去到酒馆门口时,看见了他要找的其中一个人,那是一名正蹲在台阶上,穿着朴素的男子。身上的蓑衣已经放在房间,斗笠却还没有脱下,即便是蹲着,也能看出他的身材颇高。为首的汉子在他身边蹲下,对方便看了他一眼,口中微有些沙哑地说了一声:“方大哥。”不咸不淡的,只是随口称呼罢了。
斗笠之下的那张脸上,有着几处可怖的伤疤,破坏了他原本俊逸的面容,一双眼睛此时也犹如死水,有时候总给人以笑不出来的感觉。曾经的豹子头林冲,此时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颗冷掉的粗粮馍馍。
为首的方姓汉子不会看轻他,因为他明白,这个疤脸汉子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还很好欺负,实际上本身的武艺是很高的。至于有多高,他也看不懂,只知道对方若真的出手,自己一行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方,可能是遭遇了什么大悲之事,流落到片村镇之中。这也是他过来找他的理由。
“穆兄弟,我刚才跟几个朋友合计了一下,西北那边,粮价涨得很高,如今大雪封山,粮食又不好运,所以我想,咱们反正是出来了,不妨趁这个机会,多赚上一笔再回去,只要能到河北……”
为了说服这位“穆兄弟”,方姓汉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事情的赚头。他说了一阵,对方也终于再次偏过头来:“对不住,方大哥,我……是要急赶着回去的,你去找找其他人……”
“呃……”方姓汉子的脸上难掩失望,但随即便笑道,“好,没关系,我明白的,知道你要回去陪你那婆娘,哈哈哈哈……”
正这样说着,道路那边陡然间一阵鸡飞狗跳,似乎有人正过来,扰得两边商铺颇为不安。方姓汉子望过去,斗笠下,林冲将那冷硬的馍馍放进嘴中,便听到一个声音,陡然传了过来。
那是他……再未想过会听到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恶形恶状的笑容,拉长了尾音响起在大名府的街道上,“菇——凉——菇凉你不要跑,天气这么冷,我的小金丝猴是不是为了取暖躲到……****!你长得这么丑还出来闲逛,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吓到人,我的小金丝猴一定跟你没关系……前面、前面那位菇凉,你不要跑,天气这么冷,当然要抱在一起才会暖和起来呀——”
方姓汉子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刚才掌柜跟我说的大名府新来的什么一霸……”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同伴牙关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已经异常的绷紧了起来,未曾拿着馍馍的那只手,连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动。
“让开、让开啦,我爹是高俅!不要挡路!”似乎是第二个姑娘也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发出这个声音的男子一路往前走来。在他的身边,前呼后拥的是七八名的护卫,张牙舞爪的,但凡有人闪得慢些,便被对方狠狠推开。眼见着对方过来,方姓汉子连忙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而在他旁边,戴着斗笠的男子蹲在那里没有动,一名护卫走过来,将他一脚踢翻:“说了不要挡路!好狗不挡路!”
那一脚踢在男子的肩膀上,他的身体往旁边倾了过去,左手无声地撑在地上,右手之中,抓着馍馍,往腰间落下。
护卫们籍着太尉府的名字,狐假虎威,高调而过,方才踢他的人从旁边走过去了,高沐恩踱步而来,表情不爽:“哼~哼~哼~哼~”
没有人注意到,台阶上的男子,身体已经如猎豹般的绷紧,他一只手撑在地上为支点,双足积蓄了力量。只要他放开那只馍馍,握上腰间的刀柄,下一刻发生在道路上的,就会是一场惊天的血案。
他没有抬头,目光之中,高沐恩的靴子跨过路面,两人的最短距离,是仅仅的两步。他咬紧了牙关,准备冲出去……
“不——要——挡——路——”
护卫砸翻了前方的一个小摊子,一行人走过了这边的街道。方姓的汉子看见同伴被踢了一下,身体侧了侧之后,保持了那个姿势许久。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穆兄弟,那人我们惹不起的。”
对方站了起来,看他一眼,方姓汉子神色微微怔了怔,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眼睛里的那抹血色,只是随后说道:“那……我先进去了,穆兄弟你考虑一下,我去问问其他人……”
林冲浑浑噩噩地走进酒馆里。这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很想在那一刻杀掉高沐恩,只要他猝然出手,包括高沐恩在内,他身边的七八个护卫,一个都活不了。那一瞬间,闪过他脑海的或许是太尉府的权势,或许是在小村子里等着他的某个女人,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如此具体地响起,只是脑袋里在嗡嗡嗡的乱叫了……
酒馆里有人说话,有人聊天,一个名词闪进他的耳朵。
“……知不知道,那是老英雄周侗……铁臂膀周侗……两个月内,连挑二十七个寨子……逼得他们放粮……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而活了下来……”
他想起他的师父,那雷霆般的一脚又在胸前踢了过来。
“……你来做什么!”
“狂妄之徒……你是反逆之人……过来杀我!”
“心中道义,无时或忘,哈哈哈哈——”
“我去你妈的——”
曾经,有那样的一片天地,属于高沐恩,属于周侗,或许也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而如今,高沐恩改在大名府作恶了,师父……行侠天下。而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该干什么,师父想让他怎么做,他要怎么做,她又希望他怎么做……
脑子里嗡嗡嗡的作响,他的手触到刀柄,又从那里站起来了。一路走出酒馆,前方的视野变得很窄,但他依旧循着方向,往高沐恩的那边跟了过去,不久之后,他也看到了那帮人的背影。
他就这样,跟了一路。一直到……高沐恩走进那有官兵把守的、大大的院门。
他躲在胡同里,朝着墙上打了一拳,然后又是一拳。砰、砰、砰砰的几声。
青砖的墙面上,显出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师……父……”
唇缝之间,挣扎出的是微不可闻的称呼,但在他的心头,这一刻闪过的,却是远处的某个村庄里,一个妇人的样子。由于他拒绝承认这一点,那形象一闪即逝了。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要来杀了他……
他的心中,是这样想的……等到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来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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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此后的一生当中,高沐恩并不知道他与林冲的最后交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即便知道,他也根本不在乎。
他来到大名府,目的是为了寻欢作乐,但对外的名义,则是过来做生意,尽一位衙内的责任,来赚钱赚地的。
对于这次的粮荒,只要有本事的人,或多或少都想要赚上一笔。高俅与大名府的梁中书早有书信往来,也做好了合作的准备,高沐恩过来以后,处于内心中的小小责任心,他对于这次的屯粮,并非丝毫没有过问。
当然,跟着大户走,屯粮其实是个简单的活。这次跟随他过来的陈师爷是太尉府这边的主导,另一边自然便是梁中书。一旦高沐恩问起,陈师爷多少会跟自家少爷介绍一番这次屯粮的进展,前期来说,算得上是一帆风顺的,高沐恩也觉得自己这次要大出风头,大赚一笔回去给自己老爹看,多少也有些得意。
寻花问柳是他的主业,对于屯粮的询问只在“工作”之余的间隙间,偶尔也会发号施令一番,陈师爷自然唯唯诺诺,说是照办了。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在陈师爷口中,这次屯粮的过程,却显得并不那么顺利。
朝廷对屯粮打击严重,而且手段百出,尤其在下雪之后,杀人的法子也用上了。高沐恩从陈师爷那边听到的消息,显然情况不妙,说是一些散户已经松动,自己这边的收益恐怕不会如预期那般高。高沐恩表示:“当然啦,右相那个人是很厉害的,你们一般人哪里斗得过他。”俨然要斗奸相,唯有自己出马。
随后又问:“计将安出?”对方的建议是写封信回去,让太尉老爷施压,自然也这样做了。其实梁中书乃是蔡太师的女婿,他肯定也会写。但后来看看,粮价的下跌还是没有被他们遏制住。
最近天气寒冷,今天上午出门跑一趟没有找到合适的妞,令得高沐恩颇为不爽。回到梁府之中,陈师爷又找了过来,看来粮价确实跌了很多,而且抬不上去了,询问高沐恩的意见。高沐恩道:“我早说过啦!秦嗣源那老贼厉害得很,你们又不听。还有那个宁立恒……我都不想说起他!现在粮价十五两,抬不上就抬不上啊,我们不还是赚了嘛。赚了就赶快卖,趁着没有全跌下去,赶快卖掉,多卖一份就多一笔钱。”
他骂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怎么还来问我呢,陈师爷,我早就知道你个老货名不副实……”
那陈师爷唯唯诺诺:“老朽年迈,自然比不过衙内天纵之才,有衙内开口,那老朽就卖了……”
“快去快去,趁着有钱赚,我要多赚点。不然回去怎么交代。你若一直不卖弄得我亏了钱,我扒你的皮!”
陈师爷赶快去了,到得晚上,梁中书便找了过来,询问高沐恩为何要卖粮。高沐恩说再不卖就没得赚了啊,弄得对方哭笑不得,他实在是不好骂高沐恩。此次屯粮,他们这些可以掌控粮价走势的大户如同一个联盟,大家多少都有些默契,谁先卖粮,基本是犯众怒的。就如同郭家,若非逼到死人的地步,对方又给了一条活路,他们是根本不敢放粮的,左端佑的放粮,也是因为他的地位尊崇,旁人不敢说什么。
高太尉当然也属于地位尊崇者的一部分,而且高沐恩是个**愣头青,他不怕得罪谁,说了他也听不懂。梁中书只好让高沐恩赶快将发出的命令收回来,又叮嘱了半天,高沐恩装作答应了,一转头跟陈师爷说:“你可千万别改,我看出来了,这老货眼见不妙,也想卖粮,所以故意让我们别卖,免得抢了他的买家。岂能骗得过我。”
梁中书在之前大概没想过会插进来一个这样的猪队友。而事实上,真正的猪队友是那个陈师爷,他是要帮忙太尉府赚钱的,如今眼看赚得少了,对方又要死撑,他谁也得罪不起,便故意去怂恿高沐恩发布命令,此乃大户之中生存的不二法门。
陈师爷想要卖粮,代表了一部分原本屯粮大户的想法,也意味着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信心不如以前那般足了。但真要说相府的势力在这次赈灾中取得了胜利,却并非如此。
自从下雪降下的那一刻开始,武朝的南北两地,仿佛便吹响了这次赈灾最后战役的号角,双方都以所能使出的,最为暴烈的方式展开了厮杀。商场上、官场上、南北各路、金殿朝堂。所有能够投入的力量,都已经被投入进来。赈灾的力度大得惊人,阻碍的力度也大得惊人,各地的粮价波动复杂难言,每一个人的意向都是纷繁变化,商人被杀头、官员被罢免、朝堂之上争端不断、各地的中小冲突,也在不断的起来。
整个赈灾的局势,便犹如一个老旧的巨大磨盘,它的碾轮横扫天南地北,在磨碎敌人的同时,由于庞大的阻力与侵蚀,它的本身也在不断的崩解、剥落。而这样的战争,一直持续到此时。
时间回到下雪之初,赈灾一系采用的方法多管齐下,而首先动用的最为激烈的方法,便是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