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数日后,庆隆皇帝便力排众议,几乎是以孤家寡人的姿态将贾琼立为了储君。知道内情的大臣们个个缄默不言,不知道的则一个个上书反对,诸位皇子更是又惊又怒。
林慕云因担心贾琼安危,不顾他反对,强行将他带到了云来客栈。因有林慕云坐镇此处,诸位皇子倒也不敢造次,只是免不得要派些人前来盯梢。因此晚上很是有些宵小之辈在云来客栈附近徘徊,但因为他们并未弄出事端,林慕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
而贾琼自那日被林慕云强行带回来,便一直缄默不言。林慕云也一直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自己不愿说,也就只得作罢。却不料某一日,贾琼在奉诏进宫前竟突然来到林慕云房中,把一个小小的玉佛交到了他的手里。
这玉佛是云仙子的遗物,却不知贾琼是从何处得来的。既知云仙子早已香消玉殒,林慕云也无心细问,只是将那玉佛用一丝极细的大地律动挂在脖颈上。见他收下玉佛,贾琼又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是夜,林慕云忽有所感地将那玉佛摘了下来。那玉佛入手处一片冰凉,莹润光滑,如同一个碧绿的墨团一般。他用手痴痴地抚摸这玉佛,脑中不禁又浮现出云仙子的倩影来。那清丽高绝、超凡脱俗的身姿,让他在后面一直奔跑、一路追赶,等他终于赶上时,却已是天人永隔、云水相恨的最后一面了。
林慕云想起碧蚨舟上的初遇,云仙子为了救他唱的那首《招魂》,彼时他情窦初开,尚分不清是对母亲的依恋和男女之间的情爱,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喜欢的——无可奈何无法遏制的喜欢!他恨不得一辈子都能够待在云仙子身边,哪怕是做她怀里的一只猫、一只狗也可以,只要能待在她的身边,时时看着她的音容笑貌,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又想起和云仙子在墨城地牢中坦诚相对互诉衷肠的情景,俱都历历在目。
我的小情郎,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云仙子的声音蓦然在林慕云脑中响起,他一时间心绪如潮,情难自已,忍不住鼻头一酸,便有两滴热泪夺眶而出。
他想起自己堂堂男儿,竟然不知害臊地落下眼泪来。林慕云便伸出手去,想要把眼泪擦干,但慌乱间竟有一滴眼泪从手指缝中溢出,滴落到了那块玉佛上。
那玉佛猛然发生了变化,发出一片柔和的绿光来,林慕云诧异地看了一眼,便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接着便昏了过去。
这是哪里?
林慕云一个骨碌爬起身来,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四周一片灰暗,但自己此时分明就在方才的房间中,桌椅床凳,镜梳碗盆,都历历分明。只是周围的虚空中有一些游离的光带,或绿或金,若隐若现。
这样的情景,林慕云第一次看到,心下甚是好奇,甚至还隐隐有些喜欢。但若干年后,当他在佛冢中闭关苦修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甚至对这一情景感到厌恶。但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林慕云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朝门外望去。外面的世界似乎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就像一种来自心底的召唤与诱惑,不断地蛊惑他怂恿他。
林慕云心下忐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下倒叫他悚然不安起来,因为那张木床上,自己分明正在熟睡着!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涌入脑中,林慕云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朝自己的身体内视而去。只见自己体内那五瓣般若菩提莲正大放异彩,绚丽的七色流光在体内流转不息。自己的灵觉也提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屋内事物纤毫毕现,只是屋外却好似有一层薄膜挡着一般,竟丝毫看不分明。
我现在应该就是灵魂出窍了吧?林慕云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自己,只迟疑了片刻,仍旧抬手推门想要出去。
那外面,好似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不断地诱惑着他。
但甫一接触,整只手竟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林慕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现在自己是灵魂状态,所以能够无视这些障碍。
他心下一动,猛然想起利用大地律动瞬移时,也是可以无视一般障碍的。难道这两者之间有着莫大的关联?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整个人已然穿出门外。一瞬间,林慕云就张大了嘴巴,整个人懵懵懂懂地僵立在那里,呆若木鸡一般。
只见头顶远处那无边无际的穹宇里,无数七色的流光在旋转穿梭,还有夹杂其间的金色、银色光点,忽明忽暗闪烁不停。发光时则明亮刺眼,让人无法逼视;不发光时则晦暗一片,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整个天幕,就好像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锦缎,其上镶嵌着无数的珍珠翡翠水晶玛瑙,还有数之不尽的金丝银丝七色彩带。
最让林慕云感到震撼不已的,是那一大片绚丽无比耀眼至极的七色宝莲,其上端坐着一具佛陀的法身。只见那具法身大如山岳,宝相庄严,巍峨岿巍,雄伟壮丽。无数的七色宝莲在佛陀的身周绽放开来,又不断地消失,周而复始,循环罔替。更有耀眼的金光从极远处而来,全都汇聚到这法身之上,四下里一片金光粲然。那尊佛陀好似置身于一阵金光的暴雨之中,实在是让人心下震撼。但让林慕云感到疑惑的是,那尊佛陀竟只有一腿一臂,还有大半边的肩膀也不知所踪,倒着实显得有些诡异狰狞。
就在他又惊又骇愣神不已的时候,忽然一阵馨香传来。这香味淡淡的,好似由夏日清晨凝露如珠的金荷散发出来的,清雅而沁人心脾。让人沉迷其中,欲罢不能。林慕云下意识地抽动着鼻子,却在下一刻露出惊喜不已的神情来。
他心下忐忑,只顾低着头,却不敢朝那庭院中望去。
那淡淡的香味,正是从彼处传过来的。
他害怕!林慕云害怕只要一抬头,这一切就会消失不见,然后他会从睡梦里醒来。那么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了。
可是他更期待!期待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来,期待奇迹出现,他深爱着的那些人们都可以活过来。
那么现在,命运真的会垂青于自己吗?
林慕云死死地闭着眼睛,一时间心乱如麻。
就在他患得患失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道:"傻弟弟,你还好吗?”
林慕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和情绪,猛地抬起头睁开眼,便有一袭素白的身影映入眼帘,仍是往日那种清冷高洁,超凡脱俗的感觉。
苦候经年,相思不减。
这些时日梦里反复出现的身影,终于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林慕云强忍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伸出手去,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连声音也有些颤抖了,终于道:"姐姐,你还好吗?”
此刻他的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没想到话至嘴边,竟凝成了这样一句干涩无比的寒暄。
林慕云满心苦涩,只痴痴地望着对面的云仙子。他目不转睛,生怕一个不经意,对面的佳人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傻弟弟,我早已魂归冥灵。这不过是我留在这佛雨相思中的一丝游魂罢了,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倾诉,也盼着能够再亲手抱抱你,感受你的体温以及你对我刻骨的爱意,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听闻此言,林慕云便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他难以置信道:"什么!姐姐,你……”
他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顿时让其陷入到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去了。
云仙子面露遗憾和悲戚之色,又道:"下面我所言,弟弟你要字字入耳,务必谨记于心。”
她只顿了顿,也不待林慕云回应,便平复了情绪,自顾自地接口道:"傻弟弟,你现在所看到的,才是此界的真相。那天幕中的佛陀法身,便是由佛界的大气运凝结而成,镇压于此界,是为了阻止异界对此界的吞噬。因为诸界之中,此界最为脆弱。佛界慈悲为怀,不忍生灵涂炭,不惜牺牲自我,但因佛界的大气运皆镇压于此界,是以导致佛界式微、诸佛凋零。那佛陀法身消失的部分,便是被异界吞噬掉了。若不及时摧毁它,等到这尊法身被吞噬干净,此界生灵便无一能够幸免。而弟弟你身为佛子,大任所在,避无可避。请你一定要及时阻止并摧毁异界。”
林慕云忙不迭地点着头,心下却暗道:我也知要摧毁异界拯救众生,可是谈何容易。先不说异界那庞然大物让我无从下手,只一个万神殿便让我徒呼奈何了。
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默默叹息道。
云仙子似乎知晓他心中所想,却只明眸善睐轻笑不言。
林慕云知她还有话要说,便急道:"好姐姐,你知道我一贯驽钝,你心里有什么话还是明说吧。”
云仙子巧笑嫣然,看他一副着急的模样,心下不忍道:"不过八字耳,正是‘成也素问,败也素问’,弟弟你若能复活杀神素问,摧毁异界拯救众生便指日可待了;若不能,便只有让诸界众生一道为你殉葬了。”
林慕云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口讷道:"难道别无他法了吗?那杀神素问只是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况且陨落于上古七神之手,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吧?”
"我也不知道。”云仙子轻叹道,"方才所言,皆是一位高僧告之于我的。他还让我叮嘱你,如果你真的能让杀神素问重生,不光可以找到拯救众生的办法,而且……”
她蓦然低下螓首,脸上一抹红晕乍现即逝,那声音也分明低了一些。
"鸳梦重温,犹可期也。”
云仙子的声音虽细若蚊蚋,但林慕云却听得甚是分明。他也是个聪慧之人,立时明白过来,只觉得猛然有一团火窜进了胸口。
"傻弟弟,我该走了。你一定要好生保重,凡事不要逞强。切记!切记!”云仙子强忍住眼中的泪珠,但只是轻晃螓首,那滚烫的热泪便不可自抑地滚滚而下了。而这当儿,她的影像一阵晃动,好似湖面上被风吹皱的涟漪一般。
林慕云听闻此言,猛然冲到云仙子身前,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想要把眼前的佳人揽入怀,可他的双臂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云仙子的身体。
他却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伸出双臂,但每次都是重蹈覆辙。林慕云终于颓然地收回手臂来,竟像只垂死的野兽一般疯狂地咆哮怒吼起来。
近在咫尺,竟远若天涯。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他站在云仙子的面前,看着那张渐趋模糊的俏脸,眼中的泪珠儿也大朵大朵地砸了下来。
云仙子倒破涕为笑,带着哭腔道:"傻弟弟,别哭了,你看你眼睛红红的,别人会笑话你的。”
听闻此言,林慕云急忙伸出手去抹眼泪,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一时间也无甚言语,只痴痴地望着对方。
看着云仙子逐渐恍惚起来的身形,林慕云死死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把云仙子的音容笑貌都再看个仔细。他如此用力,以致于眼睛一阵剧痛。可他丝毫不敢懈怠,更不敢眨眼放松,只怕一个不留意,眼前的佳人便会立时消失不见了。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但那梦里相思无可诉、人生百年终断肠的凄美身影,终于还是不可遏止地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最动人的那一抹笑容,仿若桃花人面在那经年等待中的绝望坚持。
那半空中风语呜咽,似泣似诉。
我的小情郎啊,你可知道——
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