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言说要时常登门的殷姑娘,果然翌日一早便带着丫鬟找上门来。言出必行,快得不可思议,委实给七姑娘上了一课。好在这次不劳她费心应付,那位终于失了耐性。遣周准出去,外头很快便清净下来。
还有两日便要入学,心头隐隐有些好奇,又怕授课的女官自恃资历,不好相处。恰好管大人今儿个得空,两位姑娘便在葡萄藤下,围着这位打探口风。
春英洗了香瓜,这会儿正泡井水里镇着。绿芙听姑娘吩咐,拿着柄山水团扇,替异常惧暑热的管大人打扇。 小院儿天井里只要不是正午时候面对面与日头较劲儿,其余时辰躲藤架子底下,也算能得几分清凉,总比屋子里闷着要好。
“宫里的女官,最末品,也比领头宫女品级要高。说话做事儿不是宫女子可比。每位女官都粗通文史,规矩谈吐也就非寻常女子可比。”管大人一身直裰,大热天里手上那柄象牙骨折扇,摇得没个停歇。身后有绿芙伺候着,依旧觉着闷热。
“要说这女官好不好相与,朝堂上与之打过交道的,都会赞一声淑雅顺仪。可这是对朝臣而言,换作宫女,除了最怕宫中‘姑姑’,便要属这伺候笔墨的文书女官。”
两位姑娘听得入神,垂眸各自思量。没留意管大人若有似无朝七姑娘一瞥。
“这女官,起初归后宫管治,然则今岁有变,已被王上拨入内廷,由内廷下辖司礼监掌管。同样被划归内廷的,还有后宫一应宫女太监。” 内廷?七姑娘庆幸这会儿自己低垂着眸子,否则泄露了心头惊骇,怕是无法自圆其说。
管大人提起内廷,从他语气中能听出丝困惑。整一个四方独院儿里,除了世子与她,怕是没人知道内廷的厉害。
“九卿六部”,最初六部从何而来?不正是内廷么!六部一成,便会逐渐取代九卿的权职,说白了就是分权。
如今大周天下,丞相统领朝政,朝政大半落入世家之手。若是内廷建制,慢慢的,朝政会变得繁复。
起初由丞相裁定不会变,只是抵达圣听后,会多出项仪程。由文王交内廷审议,只有过了内廷这一关,才算通了政令。长此以往,外朝便成了空壳,真正能做主的,却是文王手中握着的六部雏形——内廷这一洪水猛兽。 七姑娘脑子轱辘似的打转,一刻也没闲着。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那人没阻止么?为何内廷已然建成?
“大人,这内廷以前似未听说,是个新起的衙门么?”五姑娘接过简云切了片儿,摆了花样的香瓜,亲自端着瓷碟,递到管大人手边,“天热,冰镇的瓜片儿最是解暑,您尝尝。”
谢过她款待,管旭就着婢子服侍擦了手。挑了片儿水红,并未熟透的。咬一小口,含在嘴里润一润,这才吞吃下腹,免得凉胃伤身。再吃却是要歇一歇,世家用食很是讲究,养生之道钻研极深,也乐意恪守。便趁着这空荡,与她二人说说话。
“这内廷行事,就如同裁缝铺的衣裳,一套一套的。不是内廷中人,很难摸得清楚。起初由公子成上书,呈禀了内廷诸多好处。之后朝堂奏对,各家争执不下,一度闹得不可开交。说得太细,你二人也听不明白。只需知晓,此事最后由世子做主,国公府出面玉成了作罢。” 低敛的眸子中闪过惊愕。七姑娘轻蹙了眉,想不明白那人用意。
要说他没察觉内廷的机要,她是千百个不信的。没人有比她更清楚那人的城府,他眼中深藏的秘密,她是连碰都不敢碰的。
那是一团蛰伏的火,一不小心溅起了火星,便会燎原而来,引火烧身。
蓦然就沉静了。她好像觉察时局变得更坏了。
“七妹妹?”姜柔看她捧着瓜片儿出神,胳膊肘碰碰她手臂,“叫你呢,怎地突然走神。你可要去请了世子出来,一块儿纳凉,用些香瓜也好。” 脑子正乱,七姑娘一句话囫囵听了个大概,端起新切了摆盘的果片,应了声是,慢腾腾到了世子门外,敲了敲大开的隔扇门。
“世子,您吃瓜么?”
五姑娘怔然瞧着她,方才那一声没将人唤醒么?她是叫她请世子出来,借机套个近乎,也好为将来打算。怎地姜瑗自个儿送上门去了?
转念一想,也好。他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私下里亲近,说不得世子会愿意透出些对郡守府大有裨益的消息来。家里好了,自然大伙儿都好。遂也安下心来,一面吃瓜,一面听管大人说些女学里的琐事。
她撩起竹帘进去时候,那人正临窗而书。
一张平头朱漆案,有些狭长,刚好能平铺了宣纸。他侧身对着她,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笔走游龙,微微俯身立在案后,神情既淡且静,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用玉簪束了高髻,侧颜轮廓越发分明俊朗。月白领口服服帖帖,显出他一贯的精致讲究。因着得闲,只穿了常服,藏青缎面上亮银色蟒纹,十分抢眼。
那人挽着袖口,露在外面的手腕如上好的美玉,七姑娘极快调转开视线。心头不由比对,那人手腕,比她生的好看。
“坐。”他依旧沉凝执笔,并未因她到来,就停了笔墨。
又闻到屋里熟悉的冷香,她端着盘子,四下里环顾一周。正屋落地罩后倒是有一副八仙桌椅,可她敢坐么?那上首位置,平日里都是他安稳坐着,听周大人回禀差事。她要正儿八经,大咧咧坐下,还摆盘香瓜在他搁公文的条几上,像个什么话?
踌躇着终于在平头案离她稍远那头,脚蹬下瞄见个小杌凳,她眼神一亮,放轻手脚从他身后过去,到了杌凳跟前,又犯了愁。
这也离他太近了些,她要坐下,不是自找别扭么?于是将手上盛了香瓜的碟子往窗前摆放盆景的小几上一搁,腾出手,回头搬着凳子,向后退一步,瞅一瞅,再退一步。直到觉得那人眼梢瞄不到她,这才过去又端了盘子,安安静静坐等他完事儿。
他低垂的眸子目色沉了又沉。打从她进门起,从脚步到行止,他无不留心。看她小心翼翼,自以为逃开他视线,捧着瓜盘,肉团子似的缩在花架子地下。他借着舔墨,在砚台上沥干多余的墨汁,将她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低垂着脑袋也不知琢磨些什么,云髻插了金步摇,流苏垂在鬓角,衬出她天生好颜色来。想事情想得这般专注?竟端着瓜盘,自个儿拣了一块儿,往嘴边一递,洁白的小牙口咬得软绵绵,半晌才咽下去。
他眯一眯眼,视线终究回落到宣纸上,目中已是晦暗一片。
“请本世子吃瓜,还是看你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