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至,用作观礼的土台旁,钟鼓齐鸣,号角隆隆。太子率众下场,身后紧跟着另两位公子,之后便是他。
七姑娘凭栏而立,一眼望见那人,一身笔挺的玄衣大氅,即便在众位王畿子弟之中,依旧是鹤立鸡群,分外醒目。
不同于旁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华贵。这个男人身上,自有一股肃然雍容的气度,意态风流,很容易便能抓住人眼睛。 “公子玉枢朝这处看来。”一娇娇低语,四下里众人齐齐打望,果然,便见他看向此处,眼波掠过,似在寻人。
他端坐马上,玉容高冠,更衬得整张脸轮廓鲜明硬朗。懒懒一瞥,土台上立时便噤了声。方才还在耳边回荡的窃窃私语,随着他这么一眼,霎时静得针落可闻。
她察觉观礼台上,多少娇娇都在看他。她们端出最得体的姿容,胆子大些的,抬起施了脂粉,经心妆扮的面庞,当他跟前,展示出自以为最柔美的一面。
她小手扣在凭栏上,隔空回望,恰好迎上他投来的目光。他在她身上,稍稍停留一瞬。深深睇她一眼,这才在身旁那人恭谨礼让下,带领国公府一行,御马向山林中疾驰而去。
待得他英姿勃发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台上众人似松了口气。方才还端庄舒雅的仪态,骤然松懈下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嬉笑着落了座。 “你们猜,方才公子瞧的是谁?”邻座几位姑娘,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伸长脖子周遭瞅一瞅,专挑了样貌出挑的,挨个儿审视。
冉姑娘嗑着瓜子儿,眼梢瞥见身旁静静捧茶,不显山不露水的七姑娘,心里暗自偷乐。
难怪殷宓常念叨这位,惯于装蒜的。台上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亮眼的,已是被人拿了在嘴上挑刺儿一般,酸溜溜,品头论足。可人正主不声不响,不仅躲了清静,更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位遥遥眉目传情。方才她两人情意绵绵的样子,冉青可是看得明白。
七姑娘被冉姑娘看得不自在,借故抿茶,遮掩面上羞窘。
两人在这厢打哑谜,一个笑容狡黠,一个安安静静吃茶。本以为能够这般相安无事,等到众人围猎归来。 哪里知晓,这时候台上又上来一人。那人身后带着几个婢子,原是领了差事,伺候着端茶送水。环顾一周,眼波忽而在七姑娘那一席上定住。仔细认清了人,描画得高高挑起的眼角撩了撩,回头吩咐几句,自顾端着托盘,款款走至七姑娘身前。
“许久不见。此时当唤您一声女官大人。”来人弯腰,跪坐下,搁下托盘。盘子里摆着一碟子香梨,并两盘糯米制的黄豆面儿年糕。
完了两手端在身前,规规矩矩福一福礼。“听闻女官大人眼下在公子身边当差,宫里都得了信儿,只道是大人于秋节宫宴上,对您多有赏识,赞不绝口。没想到当日女官试过后,自此一别,再相见,大日您已取得这般了不得的成就,婢子实是钦佩至极。”
来人专挑了这个点儿,别有居心一番叙旧。实则不过摸清了台上娇娇们仰慕那人,行挑拨离间之事。冉姑娘面上和悦,渐渐落下去。
冉青脾气可不比七姑娘温和。眼看着便要甩脸子赶人,却被身旁探过来的一只洁白皓腕,轻压了手背。即将脱口的冷言冷语,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是许久不见,何需这般客套,实是受之有愧。”
拦下冉青,七姑娘搁下茶碗,端直跪坐着,并不起身。只抬头冲她露出个温婉的笑来,似春风拂面,那笑里的亲和,不知情的,怕还以为她两人颇有几分交情。
只这么一招呼,七姑娘再没了下文。转而回头,将那碟子香梨推到冉青跟前,热情请她尝鲜。
贾姑娘赶着送上门,如今被人清清冷冷撇在一旁,脸上挂不住,只得讪讪然,告退而去。
因着贾姑娘方才提了那场女官试,如今旧事重提,倒被人翻出来讲。虽则七姑娘身为那位从史一事,被人道破。同样的,她待方才那婢子漫不经心,大伙儿反而觉得理所应当,无有不妥。 不过一宫婢,何来的体面,擅自在当朝女官跟前开口攀交情。失礼在前,不治她的罪,已是仁厚,放她一马。
可也因了贾姑娘的挑唆,大伙儿此刻方恍然,原来这位,便是在燕京颇负盛名的姜女官。如此说来,刚才那一瞥,怕是颇有些名堂。
一念至此,众人只觉面上无光,被人看了好戏。打量七姑娘的神色,颇有几分不善。尤其那几人被众人挑刺儿的,此时更是生出些迁怒。
眼见着七姑娘没事儿人似的,轻描淡写便撵了人离开,这会儿又叉了香梨,细细品尝。冉青只觉心头大快,笑呵呵,跟着也往嘴里送了一片儿。一边咀嚼,一边冲周围频频向这处窥视之人,扬起脖子,轻嗤回应。
七姑娘只听得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终是被人退到了风口浪尖,有些个恼人。
“原就是她。”
“可不就是。那日在殿上隔得远,瞧不真切。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长相清秀些,还不定及得上你我。”
这般泛着酸味儿,有心贬低她的话,七姑娘听了不少。由起初的样貌,攀扯到家世,末了,再将她与早与那人退亲的幼安做比。七姑娘这样好脾气的人,也终是敛了和善,对这些个不愉快的品评,置若罔闻。
嘴终究是长在他人身上。说话是本能,沉默方显出操守。不是所有恶言,都值得回应。
于搅不清的是非当中,冉青只觉七姑娘人淡如菊。垂眸静默的样子,通身上下,都透出股清雅的气韵。只跟她这么平和相处着,心也会渐渐安定下来。
冉青猜想,或许正是七姑娘身上这份处变不惊,平平淡淡的恬静,吸引了那位鲜少对女子抱有的瞩目。
约莫半个时辰,地上突然震动起来。却是到了约定的时候,王畿子弟争先恐后,御马折返。
台上的娇娇们,如若得令,激动着,鱼贯向围栏处涌去。推攘间谁绊了腿脚,或是被手肘拐了腰身,便呵斥起来,一头还不忘拼命向前推挤出空当。
七姑娘是文静人,两辈子没经历过这般动手动脚的阵仗。好在有冉青护着,勉强也到了台前。只眼前都是黑压压的脑勺,她极力踮着脚,却因身形玲珑,很是吃亏。只得伸长脖子,打缝隙里极目远眺。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当先呼和一声,七姑娘睁大眼,果然见得周太子一马当先,好不神气。她眼睛眨也不眨,十分吃力,四下寻他。
等了好一会,这才瞅见他姗姗来迟的身影。那人把着缰绳,与旁人恨不能拔了头筹不同,他驭马,行得异常稳健。身上整洁如新,全然不似先头几人,风尘仆仆,气息还有些个不稳。
她在后边儿偷偷抿笑。借春狩出风头这样的事儿,华而不实,与他严谨务实的性子,全然不符,想来那人不屑为之。
冉青凑过来,附在她耳畔低语,“你果然是经那位亲手教养。”同样是沉稳若定,旁人汲汲营营削尖了脑袋争抢。他两人倒好,仿若作壁上观,时刻都保持着清明。
不知为何,听冉青将她与那人放在一块儿做比,她情不自禁的,心头生出些勾勾缠缠的温软。
原来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的感觉。即便只是将两人的名字摆在一处,时常提起,心里也会觉得满足。
台下已开始清点收获,几个小太监一人高声唱诺,一人埋头在身前捧着的小册子上,录下一笔。
她听见小太监捏着尖利的嗓音,念到太子与公子成两人所获时,俱是长长一溜儿唱和下来,中途还需换好几口气。足以见得两人收获颇丰,其间风光,引来众人抚掌庆贺。
及至公子义,这位在宫中默默无闻,似无甚作为,更无显赫声名的殿下,此行收获,跟这人平日做派如出一撤,平平尔,实在寻不出可圈可点之处。
再接下来,轮到他。七姑娘竖起耳朵,虽则知晓他图的不是声名。可当真听闻他不过猎了一双麋鹿,一只獾子,她也不由惊愕万分,目瞪口呆。
点数那小太监仿佛被人卡了喉咙,缓缓咽一口唾沫,怔怔看着他,莫名觉得背脊发凉。当了这么些年的差,便是平日王畿那些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不该这般收获寥寥。
围场里静得出奇。虽则春狩不是正经较技,可堂堂国公府世子,兼之他又是此次春狩,众多娇娇最为倾慕之人,这结果,不可谓不令人失望。
“怎会这般,莫不是弄错了?”七姑娘身前一人含糊呢喃。只那声气儿轻飘飘的,显然自个儿也是将信将疑,没什么底气。
“顾卿?”这时候还是周太子当先打破沉默。公子成只抱臂稳稳坐在马上,手上缠着缰绳,也不急着下马,眼中透出些看好戏的兴味来。
顾衍闻言,朝太子抱拳一礼。紧接着,出于众人意料,便见他手腕一提,骤然调转了马头。
她被排挤在人群之后,眼见他步步近前,她心里怦怦直跳,快得好像要蹦出来。她有些猜到他的意图,又有些不可置信。
她脑中乱成一团,却无比清楚的看见,他微拢起眉头,乌黑的瞳眸,自围栏前徐徐掠过。
没见着她人,他沉下脸,就这么背光坐在马上,小步催马,于台前来回踱步。久寻她不着,这人仿佛失了耐性,略一抬手,搭在缰绳上的氅衣前襟,向两侧滑落开,露出里间宝蓝绣蟒纹的锦袍。
她见他紧了缰绳,脚下一扣,稳稳停下马。
七姑娘焦急欲要上前,奈何身前几人跟木头似的,杵着一动不动。这模样仿佛受宠若惊,一时看他看得痴了,惊喜得回不过神。
这时候她有些恨自个儿骨架子纤小,不比北地娇娇,人高马大。正急迫,盘算着索性拨拉开人。在他跟前,她不守规矩也不是头一遭。
便见素日鲜少在人前失仪之人,蓦地沉了脸。顾衍眸中闪过抹凌厉,仰首沉声喝问,“姜氏阿瑗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