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官这是要出门?”
“确是。大人许了我今日外出置办落脚的宅院。”
一路走来,这已是七姑娘遇了第四拨人打招呼。她的家世,府衙里无人不知。听说她这几日都是宿在官府临时派的庑房里,恍然点一点头,热心的,不忘客套一句“若然有用得着x某之处,姜女官可别见外才好。” 实则众人心里都透亮。当真有事,这位仰仗左监大人从史这层身份,也麻烦不到他们头上。
她身后还跟着仲庆,众人更深以为然。此前,仲庆这童子,可是顾大人跟前,专门侍墨的。
他说来接她,并非是在府衙门外。此处太招摇,她这般上了他轿辇,他倒是无碍。大家子弟,哪个没有点儿风流韵事。可她得顾忌着,她是朝廷这些年,头一批放出宫的秉笔女官,得洁身自好,留点儿好声名。
两人穿过长街,巷子口等了约莫一刻钟,便见一辆十分寻常,挂青布帐子的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上车。”她正迟疑他是否在车里,用不用得着掏了鱼符,表明身份。便听他清冽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车窗旁的竹帘挑起条缝隙。他双目如潭,静默看着她。 那面生的车夫递了踏脚的杌凳,仲庆接过扶了她上去,将手上提着的包裹交给她。后退两步,冲马车恭敬揖一礼,目送他两人离去,这才又调头回府衙。
“等了许久?”他牵了她到身旁坐下,看她揭下帷帽,鬓发被帽檐勾起,显出些凌乱。抬手挑起来,替她挽在耳后。动作很熟稔,透着股自然的亲昵。
观她小脸绯红,以为是站得久了,日头底下晒的。
小手被他握住,她赧然摇一摇头。前一刻他嗓音还带着几分清冷,及至她到了他跟前,这人面色便柔和下来,目光也变得和煦。
“一小会儿,掐着时辰出门的。”来得太早,树桩子似的扎在巷子口,她身上还穿着女官袍服,打眼,无谓叫人评头论足。 他沉凝的眸子盯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无声问她:这又作何解释?
她一怔,拿手背试试自个儿面颊,温温的,这才闹明白。举手拎起袖口,凑近了,叫他看个明白。“这衣裳是好看,料子却不透气。静静坐着还好,动起来,走几步也能出汗。”却是给热的,暑气上了脸。
他眼波在她这身锦袍上兜一圈,微微拢了眉。“热得难受,便去铺子里换一身。”
她一听,瞧个宅子,半道还得换衣裳?还是他陪着她,去成衣铺子里挑选。这哪儿成?!就他这张脸面,往女客出没的成衣铺子里一搁……全然犯不着。于是迭声不应,只道是“马车跑起来,窗口的风呼呼往里灌。歇口气儿,立时就能缓过来。”
看她实在不乐意,他也不勉强,给她递了杯消暑的凉茶。 “先回府上。”他这话是说给她听,亦是交代外面那马夫。
那人“呜呜”应两声,嗓子破锣似的,她露了几分惊异。
“童贯是地哑,生来患有天缺之症。是府上的老人,识字,懂些拳脚功夫。给了你,做个门房。此人忠厚,当可用得。”
她捧着茶碗,稍稍作想,终是点了头。“既是您指的人,我当善待他。”她本想推拒,仔细一想,院子里总得有个守门房的。若是今日婉拒了,说不得,那童贯还以为她是瞧不上他的哑症。往别人伤口上撒盐的事儿,无冤无仇的,七姑娘还干不出来。于是很快改了主意。家里有个忠实的老仆,比油腔滑调的小厮,办事儿总稳妥些。
就知她心善。他眼里腾起抹精芒,她全然不察,只自顾吃茶。还惦记着,月末派例钱,不能亏待了人,得多加两分才好。 马车笃笃行过热闹的街市,她凑在竹帘边儿上,瞪大眼睛,新奇向外张望。并不挑帘子,安守着贵女的规矩,只小脸上露了几分渴望。
他不动声色,将她一应神色,收入眼底。
穿过大半个燕京城,到了城东,外头喧嚣渐去,入了条清幽的巷子。她轻咦一声,四面瞅瞅,有些意外,堂堂顾氏,国公府门庭,竟会坐落在如此深的巷子里。
“正门外,常年都是迎来送往。此去乃是角门,无人叨扰,当可免你些不自在。”握握她小手,怕她多想,他温声与她说道。
他这是体谅她。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都懂。此时她身份尴尬,一个女子,等在他家门外,算个什么事儿?被人瞧见了,徒惹人闲话。
她拽拽他袖口,偏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不敢瞧他,只埋了头,素净的面庞,如春日里盛放的繁花,匀了层薄妆。
他眉梢一动,转眼已从她手心抽出了衣角。一拂手,阔大的袖袍自她身后扬起,就势揽了她腰身,将人结结实实抱了满怀。
半晌,马车拐了个弯儿,不会儿便到。她伏在他身上,小手推攘两下,催他放她起身。他手掌在她腰际游移片刻,重重捏一回,这才扶了她坐起。
他的那些个小动作,委实暧昧。她面浅,比不得他。每回他干了坏事儿,只她一人别捏着,双颊酡红。而他举止从容,掸一掸衣袍,跨出门,说不出的泰然自若。
“下车。”见她规规矩矩跪坐着,两手抚在膝头。他好笑,莫非她以为,他会独留她一人在府门外?
“下车?!”她怔然看他,犹自不敢置信。“这怕是不合适吧。您也说,府上人来人往,况且,这般进府,国公大人与夫人……”她结巴着,紧张得手心都冒了汗。
昨日他便告知她,顺道回复一趟。可她以为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万万没想到,连她也囊括在内。
瞧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眯一眯眼,倾身欺近。“由正门出入自是不妥当。此去却是西苑,收起你那些个莫须有的担忧。入我顾氏门墙,避开前院,自家府邸,哪个敢说三道四,必当重重责罚。”
他说这话时候,眼里波澜不兴,只眼底那丝森然然的阴冷,吓得她激灵灵一个寒颤。这才想起,跟前这人,从来不是如他面相这般,讲道理的儒雅君子。
他锦袍猎猎,雍容领她步上抄手游廊。她行止僵直,跟进了大观园似的,满目眼花缭乱,脚下像是踩在棉花团子上,总觉不踏实。
就这么着进了国公府?她只觉做梦一般,偌大的庭院,进进出出多少门廊,她一个也没记下。他家的宅子,虽不比王宫处处砖瓦琉璃,富贵堂皇。却带着浓郁的文气,一眼便知是书香传家,花树、亭台、楼阁,无一不别致。
山水游廊之美,她今儿是开了眼界。
这还只是“西苑”,听他这话意思,赵国公与夫人,却是不住在此处。她琢磨着,只怕还有个“东苑”的。只一个西苑便这般开阔,国公府的气派,可见一斑。
再瞧四下里洞窗凭栏,细节处,俱是干净整洁,修缮极好。可见平日专拨了银钱,打点这院落。这样大一笔开支,七姑娘想想心里就揪痛揪痛的。
难怪了,养在这样的世家,才惯得这人挑挑拣拣,丁点儿不肯屈就。
行了小半会儿,她只觉西苑很静。仆妇婢子寥寥,偶尔路上遇见,见了是他,隔着老远便匍匐在地,深深叩首,头也不敢抬。
她忽而想起,管大人曾言,世子在府上,自来不苟言笑,且严厉非常。底下人对他,敬畏有加,颇有些闻风丧胆的意思。她跟在他身后,偷偷拿眼瞄他:为何他在自家府上,打进门儿起,便是一张冷脸?
突地,他步子一顿,半回转身,静等她上前。嫌弃她在身后磨磨蹭蹭,眼稍空荡荡一片,不见她身影。小丫头又在走神。
“跟紧些,这般战战兢兢作甚?跟在本世子身边,还能有人动你不成。”两人一前一后,她只落后他小半步,他方才满意。
“去春秋斋,换一身轻薄衣裙。暑本夏月之热病,一时马虎,病了该吃苦头。”他沉声训诫,只觉她到底年岁轻,不懂得照顾自个儿。却未回头,目光端直看着前路,侧脸轮廓分明,迎着光,面上是她初见他那会儿,最常见的平静。
她好像懂了。国公府这地儿,并不讨他喜欢。默默的,她收起那些个胡思乱想。没搭腔,却是默认了。
他之前许多事儿,她所知不多。可不论这人面上如何,这男人,体贴她总是不变的。单只冲这一点儿,她便无需多想,如常般,信赖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