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碧空如洗,原野上草木皆绿,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河东原野上,一支同样见首不见尾的队伍蜿蜒前行。
队伍算不上齐整,整体的势头是向前的,但行进的过程中,一直有小股的队伍往来穿梭,就像是围绕蜂巢盘旋飞舞的蜜蜂一样。
队伍打的旗帜也是五花八门,有动物图腾,还有鬼画符一样的图案,只有在队伍正中央,高高飘扬的将旗比较正常,在一众古怪旗帜的衬托下,那‘汉伏波将军’五个大字也是倍显庄严。
马腾每次抬头看到这面将旗,心神都是激荡不已。
他虽有一半羌人血统,但一向自诩为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大抵也是就近找个攀附的显贵祖先的意思。在雍凉一带,也只有祖籍扶风的马援算是个马姓名人了。
就像是幽州、辽东多有姓公孙者一样,这种硬攀亲戚的事本就司空见惯。在没发迹的时候,当然没人理会马腾,直到他与曹操结成联盟,后者保奏了他一个同样的武职,这亲缘才算是有点靠谱了。
祖先是不是马援并不重要,既然同姓,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区别只在是否够资格攀这门亲戚。
以前当然不行,虽然有点名声,也有那么点实力,但作为叛军,而且还是没能成事的那种叛军,这种攀亲行为,不过徒惹人发笑罢了。
但现在,有了实力支撑,武威马氏将来的成就未必在当年的马伏波之下,焉知后世会不会以马伏波来代指自己?同样都是开国元勋的话,后人比较的自然是功绩,马援最大的成就是讨平交趾,而自己,正带着当世实力最为庞大的一支力量,走在东征河北的路上!
若一战功成,休说马援,就算遍数云台二十四将,又有人可曾立下这样的功劳吗?恐怕也只有当年的淮阴侯才可堪一比吧?
有念及此,叫马腾怎不心神激荡,热血沸腾?
“前面就是永安了吧?”马腾抬起马鞭,向前遥遥一指,问道。
“回禀将军,前面就是永安城了。”随行在侧的一名少年武将应声而前,朗声答道:“过了永安城,就算是正式出了河东,到了并州地界了,在城北约五十里处,有一座界山,地势颇为险要,当先行遣斥候详细侦查之后,方可放心通过……”
“嗯。”马腾点点头,满意的看了侄子一眼,心下不无欣慰。
马腾并不缺子嗣,长子马超有万夫不当之勇,在西凉也是威名赫赫,几不在他本人之下,其余马铁、马休年纪虽幼,但也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不过,论沉稳细致,几个儿子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这个侄子。
军中都是西凉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其他人只能靠着向导的指引行进,他这个侄子却是花了很多功夫研究山川地势,现在谈起河东、并州的地理,很多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只能瞠乎其后。
马腾没读过兵书,但打了这么多年仗,他对军略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心得。他知道两军沙场争锋,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主帅,勇冠三军,斩将夺旗的猛将固然都很重要,但也同样少不了那些心思细腻,擅长打理细琐事务之人。
光武帝时代的大树将军冯异,如今曹操手下的乐进,以及青州五上将之一的于禁,都是这种类型的人物。虽然在光芒四射的君主身旁,他们的存在一点都不起眼,像是影子一般,但若没有他们的存在,那些耀眼的大人物们也未必能有今天的成就。
马腾自认是个很有能力的统帅,几个儿子也都非庸碌无能之辈,想要成就一番大事,缺的正是马岱这种人。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侄子虽然隔了一层,却也少了将来兄弟阋墙的顾忌……
要不是一阵急促马蹄声突兀响起,马腾的思绪可能还会飘得更远些,自打攻下长安之后,他就落下了这个毛病,一认真思考,思维就很容易发散,大概也是以前压抑了太久的关系吧?
他自嘲的笑笑,目光转为厉色,转头去看是谁这么大胆子,在军中快马奔驰。
从前大伙都是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叛匪、流贼,讲究令行禁止,军规森严,不免惹人发笑。但现在自己可是朝廷正式册封的凉州牧,伏波将军了,是有资格争天下的诸侯之一,哪还能向从前一样随便?
结果这一看,他当场愣住,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与他亦敌亦友了几十年的老朋友韩遂。
“文约,你怎在此?你的大军呢?是出了什么意外么?”马腾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攥住,猛然抽紧。
大汉对疆域的划分有个规律,那就是越腹心的州郡,面积就越小,人口却越多。而并州,即便在地处偏远的几个州当中,疆域也算是相当大的。
想要尽快占领这么大的地方,尽早安定地方,挥师东进,自然要将兵力铺开才行。何况,三十余万人,无论是从相对富庶的河东走,还是经由贫瘠已久的北地郡,都没办法找到足够的给养,所以只能分兵。
马腾倒不怕遇到敌人,雍凉一带的兵力已经被他们抽空了,鲜卑人又跑去了幽州,不可能有人能威胁到韩遂那一路兵马。
他怕的是内乱。
三十万大军的主帅听起来很威风,但实际上,马腾的权力远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大,也谈不上稳固。除了诸部羌胡之外,大军中还包括了很多路叛军,各路叛军的实力也只是比他和韩遂略低一些,从前基本上也是平辈相处的。
其中实力最大的有八个,其主将分别是侯选、程银、张横、梁兴、成宜、马玩、杨秋、李堪。
从前王国,边章,北宫伯玉掀起的叛乱,这些人都有参与,而韩遂在那几场叛乱之中,都是以军师或副帅的身份出现,所以这些人对韩遂还算服气。
故而这次分兵,和马腾走一路的是他的嫡系部队,以及因为身具羌人血统的关系,对他更亲善的羌兵,而韩遂那一路主要就是各路叛军。
正如马腾和韩遂从前也是时战时和,关系没有个定数一样,韩遂和侯选等人的关系,也远谈不上稳固。
如果说韩遂孤身跑来找马腾,是因为大军内讧,乱斗一场后一哄而散了,普通人肯定会觉得匪夷所思,但马腾却是信的。
整天叛乱的军队就是这点最不好,叛来叛去,最后都成了习惯了,逮谁叛谁。
换在从前,马腾看韩遂的笑话还来不及呢,现在却是关键时刻,那些羌胡可不是傻子,他们奸猾着呢。现在自己这个伏波将军能压得住他们,是因为前面有香饵,还有韩遂的十万大军震慑,再加上羌胡各部,彼此之间的矛盾、仇怨也深,所以能压得住。
如果他们发现那十万大军没了,谁还会把自己这个伏波将军看在眼里啊?汉廷的敕封,对他们是没效力的,这些人只认实力。
看韩遂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一路跑的有多急,满头满脸都是尘土,连花白的胡子都变成了灰褐色。看到马腾,他勒住战马,摆摆手,大喘几口气,道:“大军已经进了上郡,有青木他们盯着呢,没事。”
“没事就好。”马腾略略松口气,奇道:“既然无事,你怎么突然跑来某这里?”
虽然日后有机会将青州势力范围的大半领土都纳入囊中,但无论是叛军还是羌胡,都更看重眼前触手可及的好处。分兵攻并州,也有各自先抢一块地盘的意思。
所以,松口气之余,马腾心中也是微微有些警惕,觉得韩遂是不是又故态萌生,要过界来捞一把?
“是长安有事……”韩遂对马腾可不是一般的熟悉,一看对方眼神不对,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深吸几口气,将气喘匀,言简意赅的解释道:“孟德快马传信给我,要咱们暂缓进兵!”
“什么?”
马腾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那怎么成!咱们这么多人,一天人吃马嚼的要消耗多少?这河东倒还算是不错,可就是人太少了,很多土地都那么荒着,这一路弟兄们也是勒紧腰带走过来的,并州地方虽大,但比咱们凉州也强不了多少,暂缓进兵?那咱们吃什么?”
“唉,一言难尽啊……”韩遂长叹一声,此番与曹操同盟,名义上的领袖是马腾,但前期却一直是他通过钟繇与曹操单线联系的,以马腾为主。是为了拉拢羌兵,如果单是拉拢西凉叛军,韩遂自己就足够了。
不管怎样,既然名义上奉马腾为主帅,他就得忍着对方的操蛋脾气。何况马腾这次也不算是不讲理,三十万大军的行动,的确不是说停就停,说走就走的。
“孟德说,自己可能嘀咕了青州军,现在就贸然决战,可能……嗯,胜算不会太高,所以他想稳一稳……寿成,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韩遂将青州军在北疆的战绩,以及军中的一些新式武器着力形容了一番,眼见马腾的神情由急怒转为深思,知道有些效应了,这才将话题转了回来。
“先前青州军就有不少新武器了,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咱们人多势众,善战之士众多不假,但在武器装备上面却差了人太多。要是两军对阵时就这么硬拼,就算最终获胜,这损伤肯定也是异乎寻常的啊!咱们可不是打败了王羽,就算大功告成了的。”
韩遂这番话说的也是语重心长。
他知道马腾心气高,性子傲,要是直接说王羽有多擅长用兵,青州众将多善战,马腾肯定要跳脚,战意不减反增。但若只说装备这一项,马腾就没什么好气恼的了,相反,他会正视这个问题。
不出韩遂预料,马腾果然说道:“那孟德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遂答道:“他需要一段时间整顿兵马,休养生息,同时会设法缩小和青州军在装备方面的差距,另外,他会尽量多筹集些钱粮,给咱们送来,总之,让咱们不要单独进兵,稍微等待一段时间,两家,甚或三家都抽出手来,这才发动决战。”
“这样啊……”马腾微微沉吟。
韩遂的话他只信一半,俗话说:最了解一个人的,就是他的敌人,马腾这些年可没少和韩遂明争暗斗,此番罢手言和也是出于无奈。
但韩遂有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那就是打败王羽,不一定是功成之日。曹操岂是等闲之辈?现在是事急从权,将来会一直放着黄河以北的疆域给自己不理吗?自己又能按捺得住,看着中原的花花江山,不南下牧马么?
少不得还有一场龙争虎斗!
自己的本钱就是羌胡各部,在东进的战争中损失太大可不行。不过,就这么停下也不是个道理,好像自己也怕了王羽似的。
“伯瞻!”他低喝一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