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落九天

    

    昭云四十八年立过冬后旬余，小雪节气的云梦大泽不见片雪。这倒也寻常，云梦虽在大江以北，以大夏疆域而论当算北方，但历来少雪，往往要到小大寒时节，甚至过了来年正旦元日方见飞雪。

    但天候着实是寒了下来。

    “万里水天相续，扁舟凌浩渺。寄一叶，暮涛吞沃。青箬笠，西塞山前……”云梦大泽不仅有水贼，一向也多有隐士高人渔舟唱晚，西塞山名著于大泽，前朝就有豪客撰词为记。

    西塞山不是山，是岛，

    但曾经是山。

    据闻千把年前，大泽里出了个盖世人物，勾连许多水寨，群贼同气连枝，一体对抗朝廷，把大泽里几处极险要大寨建成要塞。有山出于深湖，跃水百丈，险峻可守，设为一塞，称为西塞山，后来被朝廷大军清剿，那水贼里的盖世人物与朝廷十多名大将鏖战，刀削高山，化而为岛，西塞山便不再是山。

    西塞山三五十里大，在云梦大泽里算得大岛，西距大泽岸边超过千里，官运航道不经过这里。

    此地历来是水贼的乐场，千百年以降，已形成一处大型水贼集散地，岛上城镇有码头，有集市，甚至还有打渔为生的良民。

    乘青遥初到岛上时也颇惊奇，后来渐渐明白，这岛上良民多不过三代，第一代都是各路水贼掳来，既不杀戮，也不纳入水寨，反而给与屋舍、渔具，教其在岛的东、北两面定居，待到有了第二代，便扎根下来，若朝廷大军或是大梦天宫来剿贼，这些良民便是天然屏障，比高墙大城还管用。

    等到了第三代，便会被水贼收入各路水寨，打小培养成小水贼。

    当第一代掳来的良民老病，便再去掳一批人来补充，如此往复，代代不绝。

    “大爷今日想食什么鱼？鹭的话是鲜的还是腌的？今年新腌的已出了第一缸，小人给大爷切半只来佐酒？”

    一间食楼里，乘青遥临窗而坐。

    他身上青衣被湖水泡烂，虽没破败褴褛，也皱皱巴巴，满是水渍，加上他一头斑白，这幅形象怎么看都是个资深历久的水中大贼，纵然面似少年模样，在食楼小二想来也是因为修炼有成驻颜有术。

    “西塞山的西、南两面，壁立湖边，千百万计的白鹭十分出名，如今时节，白鹭应该都已飞往南方过冬去了吧？所以早早捕了白鹭，腌制起来，确是过冬必备的肉食。”

    乘青遥点了点头，排出几枚夏元，说道：“捡肥的切一只来，鱼也可以，酒就不必了，沏一壶茶来，要浓，要苦。”

    小二忙不迭去了。

    不消一会儿，满满一大盒足有五六斤的切腌鹭上来，又有六七种鱼，煎炸炖烤各样做法，一并奉上，加一大壶浓苦的茶水。

    白切腌鹭佐以一种西塞山特产的鱼子酱，微腥泛甜，连食二两混着清脆骨头的鹭肉后再灌一大口浓浓苦茶，有种别样滋味，甚合乘青遥的意。

    一时饮食满足，又向店家购十只腌鹭、各类干鱼若干，都收进储物手环，乘青遥离了食楼，径往西塞山北码头去。

    买船，

    往西登岸，

    再从陆路向西北，前往天都。

    这是他接下来的计划。

    他想去天都，不仅因为仙子姐姐指路，也是他自己的想法。

    昭云四十九年的元旦正日，天子将重开皇家道宫，遴选天下英才进学，乘青遥也想去一睹风采。

    李流岚和关云儿也在遴选之列，当日李流岚挺身而出，虽他是天子遴选之身，但乘青遥不敢确信夏无忌一定没敢对李流岚下手，他得去天都，去皇家道宫，确认李流岚平安抵达。

    他还想去天都，感受一下天子脚下的气象。

    当朝天子登极将近五十年，一贯温和，这一次却降下雷霆之怒，连下十二道圣旨镇压夏无忌，尤其是推恩之法，一举动荡天下，十九州列王的根基都被触及。他很想去看一看，这位暮年天子究竟为什么、怎么敢这样做？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能嗅到，这天下的味道变了。

    “客人要买船？恐怕不能呢。”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船家笑眯眯说道，人畜无害，眼底却泛着精光，“桃山坞下了令，征用西塞山的一应船只，稍晚些便来调船，我家的船皆已报了数量，若卖给客人一艘，待到桃山坞来接收时，我怕是讨不得好呢。”

    乘青遥略微变色，诧异道：“桃山坞征船做什么？”

    他在云梦大泽随潮漂流，浮到西塞山，登岸后他已经弄清楚许多事。西塞山附近有大小水贼团伙不下十个，桃山坞首屈一指。据说桃山坞的大头领本出自名宗大派，一身修为骇人，能掀动大泽狂潮，这些年率众清扫了不少水寨，集聚人手，麾下精干大贼不在少数，甚至管理航道，经营产业。

    西塞山的许多产业便是桃山坞的，尤其是几乎垄断了西塞山捕鹭的特权，乘青遥刚才买了十只腌鹭，花费中的一部分便是为桃山坞做了贡献。

    船家忧虑说道：“听闻是岸上出了大事，天都的皇帝老子发了火，要收拾楚王，楚王这个怂包，不敢同皇帝老子放对，便拿大泽里的贼老爷们出气，要扫荡大泽，说什么杀贼行道……真真他娘的放屁！

    楚州是楚州，大泽是大泽，几千年来这大泽几时服过朝廷？一贯由各路水寨做主嘛！”

    “你说的很是。”乘青遥轻轻点头，心知对方是将他当成了“水贼老爷”，也不辩解，掏一把夏元出来，“买你一艘船绰绰有余，多出来的，到时你打点桃山坞来收船的人也肯定足够。”

    船家等得便是这个，当即眉开眼笑，引着乘青遥去看船。

    “老爷这边请，我家的船配的帆、舵都是上乘，还配有司南针，老爷就算是独自驾船入泽，也绝不会迷向。”

    乘青遥挑了一艘快船，也不多话，交割了便登船，乘着湖风离了西塞山北码头，先往北去，约莫十来里后，就转动帆舵，船向朝西。

    他自在船里坐下，默然修炼，任快船穿过惊涛，一路向西。

    天色向晚了，西边一路金光垂下，零零碎碎的金波洒在大泽里，背后西塞山的影子渐小。忽地一阵飞鸿掠起，从西塞山飞出，是今年最后一群白鹭往南去了，将飞跃大江，到大夏南方，甚至横跨南洋，抵达南荒去过冬。

    影影绰绰里，

    乘青遥听得一阵低沉悠长的歌声——

    “欢乐去，离别苦，

    人生啊，似江湖。

    枯坐十年，一朝起身，拔剑四顾，

    斩去茫然，还见心苦。

    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