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天波渺漫

    

    先楚昭王有十二子、二十七女，以往历代楚王也不例外，从始祖太祖皇帝第六子起，两百余年以来，楚王一系枝繁叶茂，宗室规模已极为庞大。

    夏靖原，夏无忌之族叔，先楚昭王堂弟。

    夏启照，夏无忌之族叔祖，昭王之父先楚孝王之堂弟。

    夏启费，夏无忌之叔祖，先楚孝王之亲弟！

    按列王常规，可以向朝廷申请，经宗正核准，天子下旨，可以为宗室封爵，至多也就是个侯爵，并且世代迭降。

    夏启费是一等侯爵，长居楚州奄城，如今天子降旨，设郡于州、城之间，奄城及周围十一城合为奄郡，郡治就在奄城。

    夏启照是三等侯爵，长居楚州湘南城，此次设湘南郡，统摄九城。

    夏靖原爵位更底，只是个二等伯，长居在楚王城，虽也是王族后裔，天潢贵胄，但只是有一所大宅，若干仆从罢了。

    今日夏无忌大婚，继位楚王，嘉宾来自天下十九州，有三千之众，楚王宗室的三个没落贵爵根本不值一提。如夏靖原这种甚至落在最末，还排在李流岚等人之后……

    ……

    “天子……意欲何为？”

    乘青遥眼睛蓦地睁大，现出惊恐之色。

    事实上，全场没有人是傻子，几乎瞬间都反应过来，隐隐猜测到天子可能的举动，顿时纷纷色变。

    天子真得敢？

    “推恩！推恩！德芳大总管说的是推恩圣旨……”李流岚惊呆了，“青遥，我没听错吧？推恩！”

    历来一个王朝建立的久了，必然越来越臃肿，皇室王族、大宗巨室都越来越庞大，

    曾经有一个朝代，建立三百年后，天下竟有王爵上万，公侯以降更是数不清，不提那些名宗大派、世传的家族豪门，后人统计过那一朝的人口，竟到了百个黎民就要奉养一个贵族的地步……

    这种王朝，不灭才怪。

    按太祖皇帝遗诏，身后不立王，十九州列王全是当年太祖子嗣，后代天子之子嗣是不封王的，至多一个世袭国公的帽子。

    防的就是藩王渐多，民生不足以供养，终至社稷倾覆，天下崩摧。

    史上诸多王朝，并非没有想过对策，一千七百余年前的大汉王朝，有一代帝王睿智天人，就曾以大魄力下过推恩令。

    所谓推恩，便是名爵分封，迭代递降。

    王者裂其土，传其爵，二代公爵、三代侯爵、四代伯爵、五代子爵、六代男爵，历经六代之后，百年时间，便可将一位列王的爵位除掉，分封的土地收归朝廷，

    但结果很不愉快，

    列王兴兵、诸侯混战，推恩不足百年，亡。

    如今，当朝大夏天子，欲推恩。

    今年是昭云四十八年，天子御宇颇久，已近暮年，甚至到了天下议论天子立储，何时宫车晏驾的时候。

    昭云天子却忽然降临滔天怒火，拿出足以在史册上留名的魄力，

    他要推恩！

    ……

    有三个人，两名苍苍老者，一名中年男子，颤抖着从席间离开，走到高台之上，在香案之后跪下。

    他们眼神复杂，

    既有狂喜，也有惊恐。

    德芳大总管宏声宣读：“天子恩重，如天之垂日月精光，地之奉五谷珍藏，凡我太祖血脉，当享国恩，故朕愿效法先圣君王，分封建藩！

    夏启费，先楚武王之十二代孙，帝裔王统，赐王令金牌，加奄郡王，封于奄郡，享郡城之供养，名爵代降，五世而斩，传爵者非诏不得出藩！

    夏启照，先楚武王之十二代孙，帝裔王统，赐王令金牌，加湘南郡王，封于湘南郡，享郡城之供养，名爵代降，五世而斩，传爵者非诏不得出藩！

    夏靖原，先楚武王之十三代孙，帝裔王统，赐王令金牌，加夜郎郡王，封于夜郎郡，享郡城之供养，名爵代降，五世而斩，传爵者非诏不得出藩！”

    “三位郡王，接旨吧。”

    ……

    郡王！

    三位郡王！

    几乎所有人都在想，

    若自己是夏无忌，此刻必定怨气滔天，恨倾四海。

    大夏立国两百余年，天下十九王，不增不减，从无变更……如今却大肆加封王爵，虽然只是郡王爵位，不能与楚王这种一字亲王相比，但三大郡王加封建藩，却是硬生生从楚州割裂三郡之地！

    若无这顶郡王的帽子，楚王一系的所有宗室自然是以楚王马首是瞻，可一旦有了这顶帽子，却就不同了。

    三位郡王怎可能还与楚王协同一心？

    更何况，按推恩法令，夏无忌日后有子嗣，除了世子继承王位之外，其余子嗣一律也要分封，

    下一代就是公爵，公爵起码该有一城之地吧？

    按先楚昭王的情况，有十二子，除了一子继承王位，余下该有十一位公爵分藩出去……

    不用五世，

    至多三代，楚王一系就将无地可封，后代子孙怕是要把脑子都打出来，斗个你死我活！

    但凡朝廷没有腐朽暗弱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足以轻易除掉楚王一系。

    实在是狠辣！

    “哦，本总管险些忘了，天子爱怜子嗣，也将皇五子封为郡王，封号为‘怀’，怀郡王殿下已启程了，不用多久就会抵达楚州，见过楚王殿下之后，将往楚州怀郡就藩……”

    这场浩大的婚礼，

    并没有开始，

    却似乎就要结束了。

    死寂般的场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思索，天子这雷霆之怒，恐怕是蓄谋已久……

    今年是昭云四十八年，恐怕当今天子一生都在筹谋此事，早已布局不知多久，终于在今年今日，趁着夏无忌勾连列王提出“法祖改制，分封建国”的机会，将天子之怒降下，镇压列王……

    今日，

    不单单是楚州，

    天下十九州，在列王的眼皮子底下，恐怕要多出几十位郡王，将各州的郡城瓜分掉至少三分之一！

    天子甚至以惊人的魄力，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分为郡王，送到列王的眼前就藩，就像一颗颗钉子，狠狠扎进他们的心口。

    稍进一寸，便是心脏。

    任一位列王胆敢有丝毫异动，便是谋害皇子的大罪，天子将掌握真正的大义名分，以倾天之力，碾杀这位列王！

    此刻的大夏天都，

    光明殿上，

    那位端坐皇帝大位四十八年的人间至尊，恐怕比任何人都希望有哪一位列王狗胆包天，跳出来行险一搏。

    或许，新一代楚王就是他最中意的人选？

    这也能解释天子为何连下十二道圣旨到楚州，在夏无忌继位大婚之日，以不可抵抗的形式，不留半分余地的疯狂打压，

    简直是踩着夏无忌的颜面，往死里打脸！

    天子很希望夏无忌造反！

    所有人都感觉到巨大恐怖，

    那三位新晋的郡王当然不蠢，所以他们甚至骇得不敢抬手去接圣旨，尊贵的郡王帽子送到面前，他们却不敢轻易戴上……

    ……

    终于有极轻的议论声在场中响起。

    乘青遥轻声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是人的眼睛不能直视的，一个是天上的太阳，另一个是复杂的人心。

    夏无忌强绝鼎盛，负无数众望，几乎是当今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号称千年天骄，又继楚王大位，我甚至怀疑他有滔天野望，图谋的是……而当今天子素来以性情温润著称，甚至不苛责臣下，对各州列王更是一向怀柔，如今……却突然露出獠牙。

    天下之峥嵘，其实不在于我们这些修炼者是否有移山填海之能，而在于人心之复杂，权柄之争夺。”

    李流岚也叹息说道：“是啊，我如今理解伯父了，为天子封疆牧一州，其实比我父亲掌一族之兴衰更加重要。

    譬如夏无忌这等人物，他若一心修炼，前途之高远不可限量，但他其实更在意的是楚王大位，是能否分封建国，争夺天下，而不是区区大梦天宫的首席大师兄之位。”

    “遥想当年，太祖皇帝固然强绝一世，令天下慑服，名宗大派、世族豪门都要低头，但也不是无敌于天下，至少我听说，日月天堂的天师就能力压太祖皇帝，但太祖皇帝却能从草莽中崛起，一匡寰宇，定鼎十九州，以夏之名威压四荒！”

    乘青遥想的更加深远。

    ……

    “三位郡王，接旨吧。”

    终于，有人开口。

    不是德芳大总管，而是夏无忌。

    夏启费、夏启照、夏靖原三人如蒙大赦，浑身已湿透，连忙跪地叩首，恭恭敬敬接住圣旨。

    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大夏郡王，裂土一郡。

    “三位郡王是孤王的叔祖、叔父，如今封王就藩，将永居一郡之地，无天子之诏不得离开，日后想见一面也难……”

    夏无忌淡淡说道，

    “孤王听说，三位郡王都有神秀不凡的子弟，不如就留在楚王城，孤王亲为教导，必使之成为良才，日后也好继承三位郡王的爵位，为天子效命。”

    “这……”三位郡王大惊，万想不到夏无忌竟如此强悍，立即就反击，强行索留他们的子嗣。

    若他们的子嗣留在楚王城，扣在夏无忌手中，那他们的郡王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德芳大总管并未阻拦。

    夏无忌如果没有半点反击，那才不合理。

    “德芳大总管，圣旨可完了？”夏无忌含笑问道。

    “十二道圣旨已毕。”

    “那就请德芳大总管入席，今日是孤王继位大婚之典礼，天色将暮，正是良辰吉时，孤王再办两件事，便举行婚礼吧。”

    德芳大总管挥一挥手，命十二宦官退下，然后回到席位。

    “第一件事。”

    夏无忌目视全场，沉声如雷，

    “夏摇亭、夏无禵、夏葳蕤三人，奉天子旨意，饶其性命，押往先王陵寝，终生守陵不得出，这便送去吧……”

    立即有王府禁卫登上高台，走向那一架架囚车。

    其中三架囚车最为重要，分别封禁着五郡主夏摇亭、十四王子夏无禵和十九郡主夏葳蕤。

    夏无忌背负双手，

    他继续说道：“另一件事，先王和我师大梦天宫掌道大宫主，曾一同与日月天堂无上天师缔结婚约，约定日月天堂圣女为孤王之正妻，

    日月天堂有日月两宫，太阳、太阴二位圣女。

    太阴圣女月未染既已选入天都皇家道宫进学，那么，日月天堂便只剩一位圣女，

    按楚王府与日月天堂的婚约，就只能以太阳圣女为孤王之正妻！”

    “未央圣女。”

    他看向最尊席位上那位傲然而立的红裙女子。

    同时，

    他背负着的手蓦地张开，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