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从万象神宫出来,挺了挺腰,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疲倦。相对于那些动辄七八十岁的老宰相,六十多岁的李昭德算是年富力强的人了,但是整个天下都压在他的肩上,他还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今天朝会上讨论的事情很多,第一件事尤为重要,这是武则天最为得意的一条政绩:收复安西四镇。
这件功劳是她的,是武周一朝最辉煌的一桩战绩,所以武则天不吝宣扬,不吝封赏。参与收复安西四镇的一百多位文武官员都得到了嘉奖,主帅王孝杰更是以左卫大将军更上层楼,迁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成为当朝宰相。
王孝杰立下如此大功,荣升宰相是必然之事,李昭德不会阻止,也不需要阻止,王孝杰的宰相和娄师德的宰相一样,只是个荣誉称呼,不会来分摊他的权力。
权力,是一种让人飘飘欲仙的东西,美食锦衣比之不得,儿孙绕膝比之不得,美人佳丽比之不得,长命百岁也比之不得,它是人世间最大的一种诱惑,女皇为了权力连儿孙家人、亲生骨肉都可以杀戮,他只是拖着老迈之躯,辛苦一些、疲惫一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今日上朝,议的第二件事可以说是为第一件事锦上添花:天枢造成了!
“天枢”立于皇城端门,耗用全国两年的钢铁总产量,天枢高一百零五尺,径十尺,八面,各径五尺,天枢下浇铸铁山,周长一百七十尺。高两丈,以铜为蟠龙,麒麟绕其上,顶端又铸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捧火珠,高一丈。
“天枢”之上刻着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长的名字和记载武则天黜武立周的功业铭文。上面还有武则天手书的一行大字:“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天枢落成之日,适逢王孝杰还朝,武则天大肆嘉奖有功之臣的好日子,那记载着武则天功业的铭文就更有说服力了。所以武则天无比珍视这个宣扬功绩的机会,令文武百官商量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出来。
如今李昭德对朝中大事一言而决,所谓的百官议事,完全就是他一人策划,为了把这次盛典办出威风、办出气派来,李昭德绞尽脑汁,总算令得女皇满意。这件事当然也耗费了他的大量心神。
另外一件事,于这喜庆的局面似乎有些不太相衬,因为第三件事是杀人,杀御史台之人。本来。是有大臣建议延期处治的,大喜的日子,见血似乎不太吉利。
但是武则天本人反对,她就是踏着无数尸体、从血海中一路趟出来的,岂会在乎杀人。杀人在她看来,是给这大典增添了几分庄严气氛,与收复安西的一百多位官受奖相对映,更显得她赏罚分明。
皇帝自己不在意,李昭德自然从善如流,何况他自己也早想尽快处决掉御史台的那班酷吏,夜长梦多啊,自武则天登基以来,朝廷风云变幻更是频繁莫测,还是早点把这些人杀了安全。
于是,朝议的最后一项,就是公布御史台一班酷吏的罪行,公开处决。
黄景容、刘光业已经死在南疆,只免去官职了事。其他如万国俊、吴让、赵久龙、王德寿等人,尽皆处斩。
曾经风光无限,连政事堂众宰相都畏如蛇蝎的御史台就此被一网打尽,满朝文武弹冠相庆,似乎……武周一朝的酷吏政治,随着这些人的死亡而宣告结束了。
罪犯游街,然后分别拉赴南北东三市公开处斩,并弃市三日。
北市刑场,人山人海。
曾经受过御史台迫害的大多是官宦人家,尽管这次御史台众酷吏是因为勒索南疆土蛮、陷害流人谋反而死,不会因此为他们平反,可他们在京的一些家人和亲人、友人还是围着刑场设了香案,点了香烛、烧着纸钱,就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告慰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
在众多为含冤亲人设立的大小不一的香案群中,有一张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香案,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披麻戴孝跪在灵位前面。他们是潘州刺史冯君衡的一双儿女,冯元一和他的姐姐冯敏儿。
冯敏儿本来已经被抓进教坊,充入官奴了,冯君衡一案平反,她就被放出来,也被杨帆接了去,暂时安置在自己家里。今日朝廷公开处斩一众酷吏,两姐弟也来到刑场,为亲人摆下了香案。
刑场上静悄悄的,万人空巷,偏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监斩官冷肃清厉的声音,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等到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全场更是鸦雀无声,仿佛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刀扬起、落下,一抹寒光带起一蓬血雨!
随着这一刀落下,随着那血雨扬起,就像七月十五开了鬼门关,凄厉恐怖的哭声迅速弥漫了全场,无数人泪如雨下号啕大哭,他们不是哭被砍的那些酷吏,而是哭自己死去的亲人:“仇人,终于授了!”
号啕大哭声中,他们祭拜亡者,咒骂酷吏,自然而然地他们也就提起了杨帆,如果不是杨帆冒险犯难,出生入死,仇人何以授,亲人何以瞑目?可是,当他们供起长生牌位,向恩人叩头上香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杨帆就站在他们中间。
杨帆一身皂衣,站在冯元一姐弟身后,等他们两个上了香,祭拜了亡父,伏地哀哀痛哭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举步上前,筛了一杯水酒,轻轻淋在冯君衡的灵位之前,又转身去扶冯元一姐弟,低声道:“逝者已矣,如今仇人授,你们的父亲也能瞑目了,节哀吧!”
“杨大哥!”
冯元一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杨帆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对一旁抹着眼泪的冯敏儿安慰地道:“如今令尊平反,你们已恢复自由之身。过几天,我就派车送你们回岭南!”
伏在他肩头痛哭的冯元一听到这句话,张嘴就要说话。可是一转眼看到父亲的灵位,父亲灵前,他又怎忍说出自己的打算,让亡父在天之灵痛苦不安?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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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德回到政事堂。政事堂里正有两摞高高的案牍等着他。
李昭德在朝堂上站了一上午,脚后跟生疼。吩咐小内侍打了桶热水来,脱了官靴,把双脚放进热水桶,这才舒坦的出了口长气。
案上的公文虽多。他却没有一点厌烦,相反,看到那案牍高高摞起,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每一份案牍,都是一份权力,或者是有人述功应予升迁,或者是有人犯法应予严惩。或者是某地受灾应拨付钱粮赈灾,或者说某处基建需要批付款项,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水里放了草药。顺着热水渗进他的肌肤,为他活络着血脉,批阅着一份份奏章,他的头脑也飘飘欲仙,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为政勤勉,敢于任事,朕之肱股,须臾不可离也!”这是女皇对他的评价。
也不知批到第几份公文,李昭德的一双老花眼已经沁满了泪水,老腰酸得快要折掉了,他不得不遗憾地放下公文,招呼小内侍拿来湿毛巾擦了把脸,把脚从已经凉了的木桶里拔出来,趿了一双高齿木屐,想要到屏风后面让小内侍给他按摩一下肩背。
李昭德刚刚起身,便有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弯腰禀报:“李相,新任天官郎中杨帆求见!”
“哦?”
李昭德毫不动容,似乎早就知道杨帆会来,照旧向屏风后面走,淡淡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杨帆随着小内侍走进政事堂,并未看见李昭德,杨帆眉梢微微挑了一挑,那小内侍脚下不停,走到一旁屏风边上,回头向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去。
杨帆会意地一笑,举步跟上,绕过屏风,就见画屏围起一个空间,中间摆着一张床榻,床头燃着一柱清心宁神的檀香,李昭德宽了官袍,赤着双脚,只着一身雪白的小衣趴在榻上,一个小太监正手法非常娴熟地为他做着推拿。
李昭德下巴垫在手背上,闭着双眼,听到杨帆进来也不睁眼。
杨帆站定身子,向他长长一揖道:“下官杨帆,见过李相。”
李昭德闭着眼睛道:“唔!仆昨日欲邀二郎过府饮宴,不意令师也为你办了接风的酒宴。今日公务繁忙,却是无暇饮酒了,还打算明日再请二郎过来,怎么这就来了?”
杨帆客气地笑笑,说道:“下官哪里当得起李相邀请,昨日刚刚回京,见过了陛下之后就想去拜访李相的,不想家师久不见杨帆,欢喜之下,已在金钗醉设了酒宴,所以迟至今日才来拜访。”
“哈哈……”
李昭德朗声一笑,张开眼睛,笑微微地看看杨帆,道:“二郎此番回京,荣升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可喜、可贺呀!”
杨帆一听,登时苦起脸来:“下官人微言轻,新官上任更是毫无根基可言,一条小小的竹筏子,偏要压上重重的一副担子,下官担心……它会沉呐!”
李昭德把花白的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瞟了他一眼:“连满朝文武畏如蛇蝎的御史台一班酷吏,二郎都毫无惧色,怎么……做一个天官侍郎,很为难么?”
杨帆摇头,笑得忐忑,摇得委屈:“御史台那班酷吏的尖牙利爪,看得见、摸得着,算不得厉害。可这天官郎中的位置却不同了,尤其是这南疆选官风波,暗流汹涌、险恶异常,一个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若无李相为下官保驾护航,杨某如何敢做那踏浪翻波的弄潮儿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