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山西,潞安府,泽州。
蔡懋德感觉睡不着,翻来覆去,又念了一会佛经,和衣才躺下朦胧一阵,公鸡打鸣的啼叫,就将他叫醒了。
一看窗外,天差不多亮了,蔡懋德起床梳洗,吃了早点。
间中,又将这期宣镇时报中‘日出东方’的评论看了一遍,相比大明许多文人官吏喜欢看“最爱金瓶梅”的评论文章,他倒更喜欢日出东方,感觉充满昂扬之气。
心满意足的放下报纸,日前这种闲暇的时间可不多,带了几个幕僚亲卫,他匆匆出来,天色更亮。
外面,斑驳的石土路面与两侧的灰墙黛瓦交相辉映,杂着各种人声,泽州的街道,此时已布满运粮的车马,来来往往的,还有众多的民夫推着独轮车,往南而行,一些穿着号衣的乡勇差役押运。
河南战事,一触即发,为保证军需,朝廷下令各处运粮,特别相邻河南的山西,承受了很大的粮饷份量,平阳府,潞安府,日夜协解米豆,催逼严急。
作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的蔡懋德,更是从太原来到潞安府泽州,亲自督促。
泽州城池颇具规模,蔡懋德登上南面城楼,远处的平原尽头,展开一副万山重叠的景象。
泽州城虽处盆地,不过东南、西南不远就是太行、王屋二山,素为山西交通河南之门户,有“中原屏翰,冀南雄镇”之美誉,大丹河与小丹河蜿蜒南下,在河南怀庆府注入沁水,再汇入黄河之内。
蔡懋德看了一会,近月来,进入群山的南下道路。不论是水路还是陆路,从早到晚,皆是人声鼎沸。
他转过头来,城池上。还列着一些甲士,这些人个个头戴明盔,身穿长身罩甲,特别一些鸟铳手。还穿内有甲叶的全套绵甲。
比起地方上,那些头戴红缨毡帽,鸳鸯战袄上外罩裲裆,或齐腰甲。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守军,精锐了许多,却是山西总兵周遇吉的正兵营士兵。
周遇吉接替山西总兵后。到任来。淘汰老弱残兵,修缮兵器,在蔡懋德支持下,一个正兵营,生生被他操练出来,这还是李云曙将一部分正兵营战士带走的情况下。
回到山西后,李云曙任了副总兵。骨干就是原来正兵营的士兵,他们经历过锦州血战,战斗力经得起考验,而且,参与王斗的行动后,他们分到不少钱粮,平时粮草与装备可以保证,是现在山西镇有名的强军。
因为对面的河南府,就是闯贼重地,所以他的奇兵营,驻守在平阳府之内。
而周遇吉,眼下正兵营有士卒三千多人,骑兵约有千多人,骨干,就是他带来的那几百个家丁。
脚步声响起,一员大将,带着几个亲卫,从城池下走了上来,他戴着云翅铜盔,下方是齐腰明甲与甲裙,鞓带上挂着弓箭与佩剑,走动时,甲叶锵锵的响着,却是周遇吉。
泽州是山西粮草通运河南要地,蔡懋德亲自赶来督促,周遇吉也奉命从宁武关赶来。
毕竟此地不容有失,对面就是河南,境内怀庆府与卫辉府,现都有不少贼寇横行,有些,甚至还是闯军,仅靠泽州本地的官将,怕是护卫不了粮草安全。
周遇吉神色尊敬,躬身拱手,对蔡懋德道:“见过大人。”
“周将军不必多礼。”
蔡懋德含笑道,亲手去搀扶他,不过周遇吉还是坚持施了礼。
对山西巡抚蔡懋德,周遇吉是出自内心的恭敬,蔡懋德好佛学,节俭自律,谦谦君子,待人和蔼,周遇吉读书不多,所以平日对读书人,最是敬重,特别蔡懋德这类有真品格的读书人,更是视为良师益友。
二人看着城下说话。
“崇祯三年时,陕贼便寇掠山西,有三十六营,众号二十万,朝廷竭尽全力,将之驱之出晋。眼下闯贼在河南大兴,山西与河南,不过一河之隔,特别冬日黄河冰封,贼乘坚冰随时可渡,随地可渡,黄河防务,不简单哪。”
蔡懋德叹息道:“防河即所以防全晋,防晋即所以卫神京,关系安危最所大,可叹贼势飘忽无常,击溃易,剿尽难。以靖南伯,宁南伯之勇,仍不能将之围剿殆尽。更可虑者,芳亮刘贼,闯贼心腹,若汪公不得定河南府事,彼间一瑕可乘,闯贼立可渡河北上,晋中无可依恃,立有地崩瓦解之势。”
周遇吉也神情凝重,西南处对面的河南府,是闯贼操练新军之所,还分田分地的,颇有割据之势,曹变蛟等虽将刘芳亮击溃,不过他们很快窜入山中,主力不失。
若官兵退走,又复旧观,就会对山西防务,构成严重的压力。
特别在冬日时节,黄河冰封,往日就有小股闯贼,偷偷越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倏来忽去,官兵难防,沿黄河一线,山西贫民甚多,鬻子卖妻,人心汹汹,很有从贼基础。
他慨然道:“某从小少读诗书,不过为国尽忠的道理是知道的,只要有某在,定然保境安民,使乡梓父老,免受盗匪的骚扰。”
蔡懋德很高兴周遇吉的态度,他说道:“最关键的,欲除晋之盗贼,唯先抚之晋之贫民,只是,难……”
他沉吟道:“三晋商行,现大肆收罗三镇流民,或许,可减少晋地贼寇隐患……”
周遇吉佩服道:“永宁侯爷,很了不起。”
他从京师随军南下,又从湖广北上,亲眼目睹灾民的种种惨状,若他们可人人吃饱穿暖,又有谁愿意从贼造反?当然,被裹胁的不算,只是,这样流寇的基础,就大大减少。
蔡懋德道:“确实,若大明多几个永宁侯,国事,便不会如此。”
对王斗的看法,蔡懋德保持公正的态度,也认为很多官将士绅,对王斗的指责,是不公平的。
他换了话题,说道:“听闻周将军有意向宣镇购买鸟铳与子药?”
周遇吉道:“是的,他们的鸟铳与子药确实好,某造不出来。”
他说道:“前几个月,永宁侯爷赠送了某一千杆鸟铳,三万发子药,不过军中将士,还想再多些,只得买了。”
蔡懋德拈须思虑一番,大明的粮饷供给,一般是军饷发下去后,正常情况下,大部武器装备,马匹训练等,由将官自决,当然,自己造的还是少,一般是向武库购买。
蔡懋德任巡抚后,因为王斗抄没各奸商的实物中,经过争取,留在山西不少,而且,经过王斗清扫,政事障碍,也少了许多,所以他集中工匠,也想打造一部分犀利的鸟铳,还有威劲子药。
只是产品,怎么也不能与宣府镇相比。
蔡懋德当然没有制度化、标准化的意识,事实上,现在大明官员,很少有这样的意识,而且王斗使用明初,明太祖时规定的度量衡标准,也是个机密,从舜乡堡时代起,就没有对外透露。
对大明的官员来说,几百年来,习惯了各种恶劣的大斗小斗,大尺小尺,标准不一等恶习的熏陶,突然想改正观念,这思想一时就转不过来。
不克扣费用,已经极为不错了,对他们而言,武器打造出来,差不多就好,却不知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所以就算山西境内工匠不少,打出来的鸟铳,也是规格不一,质量有好有坏,看看这样的产品,再看看靖边军的鸟铳,造不如买的呼声,已经成为主流,山西镇新设的军工厂,转眼便举步维艰起来。
再说了,眼下永宁侯对大同镇与山西镇态度友善,一杆鸟铳价格,不过七到十两间,还配十发威劲子药,银子,粮食,矿产,土物产诸物,都可以付帐。
有时自己认为一文不值的东西,在宣府镇那边,却可以顶帐,只有傻瓜才自己造。
蔡懋德隐隐觉得不对,又不知不对在哪,只好响应官将的呼声,向宣府镇购买武器,用来装备镇内的军士。
速度还要快,毕竟宣府镇武器名扬,许多人都想购买,产品供不应求,怕晚了就没了。
二人讨论起购买武器的问题来。
周遇吉听说,现王斗军中,开始装备自生火铳,他也想买点,可惜,他们暂时不卖,还有靖边军的火炮,可惜,也不对外出售。
……
进入六月来,到达开封的援兵越来越多,旌旗遍布,密密麻麻的营帐,将黄河一带的地面都占满了。
当然,这些来援的军队,大多头戴红缨毡帽,鸳鸯战袄上,套着裲裆或是齐腰甲,打着行縢,穿着麻鞋。
有明盔明甲,或明盔暗甲的人很少,也证明骑兵不多,毕竟在大明,一般只有骑兵才有盔甲,也就是铜铁盔与长身罩甲,更精锐的士兵还有臂手。
而越来越多的军队,也对粮草供应,提出了严峻的问题,毕竟若有十万人之上,那大军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多少草料?配发的民夫要多少?配发的牲畜,车辆,又该多少?
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现河南本地是难以承受的,所以从陕西调粮,从山西调粮,还有漕粮,都源源不断运来,黄河之上,整日粮队云集,搬粮夫役不绝。
这日,保定总督杨文岳,率领总兵虎大威,还有颇为出名的保定车营,又有归他节制的通州副总兵姜名武,已经到达黄河北岸,就要渡过河来。
不过督师丁启睿,率总兵左良玉、杨德政、方国安等几镇军队,由南北上,还远远没有到达开封城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