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二月,南阳府,裕州。
有若古风一吹,南阳盆地的东北缘裂成一道关隘,裕州城池就座落这里,这个地方,也曾是出使西域,大汉博望侯张骞封邑之所。
然午时,这座古老的城池,首先从城池东面传开,然后那惊恐欲绝的惊叫声,与哭喊声,蔓延了全城。
“城破了……”
“流贼进城了。”
裕州城隍庙附近一座破旧的宅院内,一对小夫妻,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女娃娃,听着外面动静,女子哆嗦着,对身旁男子道:“元发哥,怎么办?”
那男子苍白着脸,在房内寻了一圈,拿了一根棍棒在手上,那女人见状,也慌忙找了一把菜刀,想了想,又抓了一把灶灰抺到脸上。
男子咬着牙,低沉道:“六娘,看好大囡二囡。”
被称六娘的女子嗯了一声,对那牵着手的两个女娃娃道:“大囡二囡乖,到娘亲这边来。”
两个女娃娃唤了声“娘亲”,乖巧的偎依到母亲身旁,紧紧躲到父亲的身后去。
一家人拥在一起,听外面的混乱与哭叫,还有杂乱的脚步,轰隆隆的马蹄声,从街头巷尾经过,最后,更是挨家挨户的破门声响起,都是心惊胆颤,六娘更低声哭泣起来。
她的目光,投向了房中一台织机,家里,男人在外,耕着几亩薄田,有时做些短工,自己则在家中帮衬,辛辛苦苦,将大囡二囡养大,日子虽然艰难。总盼着过下去。
上个月里,还咬牙买了织机,然眼下,面对的,却是未卜的前程。
忐忑不安中,忽然那破旧的房门,“轰”的一声,被踹开了,一家人都惊叫起来。大囡二囡更被吓得哭了起来。
进来的,约有六、七个闯兵,为首二人,戴着毡帽,穿着短身罩甲。举止中,充满凌厉与彪悍之气,另外几人裹了头巾,有人手上拿腰刀,有人拿长矛,地位略低。
几个闯兵进来后,为首二人。冷冷瞥了这对缩成一团,惊恐万分的小夫妻一眼,对二人手上棍棒菜刀毫不在意,又略略好奇的看了看二人身边的大囡二囡。毕竟双胞胎,不是经常可以见的。
然后他们四下散开,为首一人挥手道:“四下看看,有藏着什么米面的。全部带走,充为军粮。”
他一口浓厚的陕西口音。显是闯兵中老营马队出身。
“米面?”
六娘惶恐起来,她眼睁睁看着,几个裹头巾闯兵,翻箱倒柜的,最后从米缸上,提出了一小袋的粮米。
她慌忙道:“不,不……”
她一下扔了菜刀,摸索全身,掏出几个铜板,一小块碎银,想了想,又奔到墙边,掀开一块砖头,从里面掏出几件陪嫁的首饰。
几个闯兵,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忙活,窃窃私语:“现在的人,藏钱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俺的经验,很多人都将银子藏在房梁上。”
“听说山西那边,财主豪绅,银子是铸成冬瓜的。”
六娘来到那发号施令的闯兵面前,结结巴巴道:“军……军爷……”
旁边一个裹头巾的纠正:“是义军。”
“是是,义……义军老爷,这些银子首饰给你们,米面留下可好?”
那闯兵瞥了她一眼,接过银钱首饰看了看,抛向身边一个裹头巾的,收入他提的一个袋中,现闯军中,最重视的,便是粮米马骡,弓夭铅铳也算重要,至于金银珠玉,有时甚至不用上缴。
所以这些闯兵,皆不以为意。
“走。”
为首闯兵一挥手,几人提着米袋,就要出屋而出。
六娘目瞪口呆看着,她凄厉叫声:“不……”
“六娘。”
她的男人,一下子没拉住她。
“不要……”
六娘扑到那为首闯兵的脚下,抱住他的小腿,号啕大哭道:“求求你,家里就剩这最后一点口粮了,全部拿走,我们一家大小就活不下去了。”
“驴球子。”
那闯兵眉头一皱,脚一掀,六娘啊的一声叫,往后翻了数滚。
“啊,六娘,我跟你们拼了。”
李六娘的男人,杨元发,提着手中棍棒,冲了上来,那闯兵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劈面一拳,打得杨元发口鼻流血,棍棒落地,随后几个闯兵上前,对他拳打脚踢,打得杨元发满地打滚。
忽然他一声惨嚎,却是被一个裹头巾的在左臂上劈了一刀,鲜血淋漓。
六娘惊叫着,跪在地上拼命叩头哭求:“求求你们,不要打我相公了,要粮米……就全部拿走吧。”
双胞胎女娃,大囡二囡,在旁嘶心裂肺的大哭:“爹爹,不要打我爹爹。”
另一个戴毡帽的闯兵,他脸上有数道疤痕,看着小夫妻,他怒骂道:“你妈妈的毛,敢抗拒义军?”
他腰间的佩刀,刀刃一点一点的抽出来,眼中寒光闪闪,脸上疤痕轻颤,显是动了杀机。
“走。”
另一个为首闯兵,按住了他,一挥手,几个闯兵,一拥而出,留下一家人,仍在哭泣。
“元发哥,是我害了你。”
屋内,六娘一边哭泣,一边为男人包扎伤口,还好,手臂仍在,只是,已经伤了骨头,怕这手,以后……
杨元发轻抚妻子的头发,柔声道:“不怪你,是我无能,护不了你们娘仨个。”
看着妻子,她从嫁给自己,就没过一天的好日子,六娘才二十多岁啊,然鬓角间,已经有几丝白发,杨元发心如刀割,眼下,家内仅有的一点粮米都被抢走了,以后怎么办?
一家人默默哭泣。听外间充斥街巷的哭叫吵杂声,慢慢止熄下来,有声音响起,却是一闯骑在街巷来回宣讲。
“奉天倡义营,文武大将军李示:官府无道,小民嗷嗷,王侯贵人恶剥穷民,不肯一丝一粒以济百姓,今有文武大将军奉天倡义。讨暴虐,行天理,不当差,不纳粮,抚流亡。通商贾……”
“义师军纪严明,大军所过,秋毫无犯,文武大将军曰:杀一人者如杀吾父,淫一女者如淫吾母……”
然后是无数人入城,震天的歌谣响起:“杀牛羊,备酒桨。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小夫妻呆呆听着,听周边邻居,似乎胆子大的。已经开了门,六娘垂泪道:“元发哥,怎么办?”
杨元发说道:“出去看看,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夫妻带着双胞胎女娃娃。小心翼翼出了房门,看街上。越来越多人,还有左邻右舍出来,都相互打听。
他们这些贫农小民,一点点铜钱,碎银子,那些搜屋的闯兵也看不上,只是,家内粮食米面,吃的,全部被拿走了。
看到杨元发左臂包扎得紧紧的,仍透着血痕,众人问起,都是叹息:“何苦呢,保住性命最重要。”
六娘又流下泪来:“可是,没了粮米,以后怎么办?”
一番话,说得左邻右舍也是茫然起来,是啊,看情形,整座城池,都被搜空了,一粒粮米也不在,就算有一点点银钱,又去哪儿买吃的呢?
这时有人喊:“闯王要在城外龙王庙施粥了,还要当众处死赵知州与一干乡绅。”
众人都骚动起来,往城外而去,小夫妻带着大囡二囡,也不由自主跟了去。
到了城东外间,已是人山人海,特别龙王庙前方,更是挤满了人,小夫妻与左邻右舍,也挤了前去,就见龙王庙前台阶,插着一杆数丈高的大旗,上用黑缎子绣着斗大的“闯”字,旗杆银白,竟是用白银制的。
庙宇的前方左右,站满了如先前闯入家中,那两个非常凶悍闯兵一样的士兵,然后庙的周边不远,还有庙后,众多营寨,窝铺,一直连接到附近的山岭,河边,无数各异旗帜,数不到边,
庙旁边几条道上,还有众多车辆,鱼贯以进各营,上面载的,尽是粮米财帛。
小夫妻还看到,最上面台阶上,站着一个头戴白色毡帽,穿着箭衣的中年人,远远看去,这人挂着宝剑,高鼻深目,满面虬髯,长得不怎么象汉人。
他的身旁,簇拥着一个个穿着棉甲或铁甲皮甲的将官,还有几个文人样子的人。
“那个就是闯王?”
小夫妻不敢多看,都是连忙低下了头。
人群中一阵骚动,却见满身血污的赵知州被捆着,由一些闯兵押了过来,后面还有一些官吏士绅等。
此外,还有一些武官打扮的人,六娘就看到,肥胖的,平日在城内作威作福的孙守备,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捆得象粽子。
六娘看了,不由一阵解恨,这个贼子,也有这么一天。
赵知州等被带到台阶前,闯兵喝令他们跪下,孙守备等一干武将,慌忙乖乖跪下,赵知州等人,则是昂然立着。
“降者生,逆者死!你们中谁,愿意降的?”
台阶上不知谁在发话。
孙守备等早恐惧非常,此时听之,慌忙叩头,带着巴结讨好的笑脸:“小人等愿降,弃暗投明,报效义军。”
赵知州轻蔑地扫了孙守备等一眼,怒目瞪视台上李自成诸人,喝道:“吾乃朝廷官员,岂肯为贼寇所用耶?贼子,要杀就杀!”
他的话中,带着浓厚的江南口音,六娘曾听说,赵知州是扬州人,还是什么东林党的,平日待人也儒雅和善,此时看他样子,暗暗叫好同时,又为他难过。
赵知州此语一出,众闯兵闯将大怒,一兵猛地抽出刀刃,将他的右臂砍断,赵知州厉声惨叫,仍然大骂,又砍去他的左臂,骂益厉,又砍去他的两腿,赵知州晕去又醒,仍然大骂不屈。
最后,闯兵将赵知州挂在旗杆上,用箭射之,赵知州身中多箭,又被断去四肢,早奄奄一息,他挣扎着,看面前无数百姓,这座城池山河,最后叹息:“可怜吾国吾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