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大堂上,王斗稳坐主位之上,他看着朱之冯与杜勋,大明的巡抚,一般是兵部侍郎加左右佥都御史衔,二、三品的样子,所以朱之冯穿了一件大红的官袍,上面有一个锦鸡的补子。
他差不多在五十多岁,不论喜怒,皆是板着脸,双唇紧抿,便若一个倔强的老头。
他喝着茶,对王斗不断打量。
那个杜勋,则年在四十多岁,戴着三山帽,大红袍服上,绣着有翅膀与鱼尾巴的飞龙,便是大名鼎鼎的飞鱼服了,他有着与王德化一样圆滚滚的身躯,不过脸上神情,没有王德化那样和气,隐隐透着一股傲气。
他算尚膳监掌印出身,能出任一镇地方的镇守太监,可以体现出崇祯帝对其的器重,抛去身份不说,在差遣上,杜勋隐隐压在王斗上方,怪不得他傲气了。
大明镇守中官权力是很大的,宣德年一份敕书,就详细地阐述了这一点:“……凡军卫有司官吏,旗军里老,并土豪大户,积年逃军、逃囚、逃吏,及在官久役吏卒,倚恃豪强,挟制官府,侵欺钱粮,包揽官物,剥削小民,或藏匿逃亡,杀伤人命,或强占田产人口,或污辱人妻妾子女,或起灭词讼,诬陷善良,或纠集亡赖,在乡劫夺,为军民之害者,尔等即同大理卿胡概体审的实,应合擒拿者,不问军民官吏,即擒捕,连家属拨官军防护解京,有不服者,即所在卫所量遣官军捕之,仍具奏闻……”
也就是说,镇守太监,拥有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镇压人民反抗、弹压土豪大户、缉捕在逃人犯,应地方治安的需要而向中央建议增削行政、军事设置,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权力。
到崇祯后期,各太监齐出,分别监视诸边及近畿要害,诸阉更拥有节制兵符,一切调度权宜进退、官吏赏罚功罪,悉听便宜行事等前所未有权力。可见崇祯帝对他们寄托最大的希望,只是对面李自成与满清的铁骑,各镇守太监纷纷投降,只余秉笔太监王承恩与崇祯帝同死。
作为皇室家奴的阉人,一样大难临头各自飞。谈不上什么忠诚。
此时杜勋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说话,他的双唇很薄,给人以一种刻薄的感觉。
“永宁侯,贵军即是班师回归,便让将士回归营伍,与家人团聚便是。如此竖立营寨,这是干了哪条军法……”
“圣上厚恩,以永宁侯为宣府镇总兵官,当急速前往镇城。与前任总兵交割军务,尽快防务才是正理,哪有这样拖拖拉拉的?”
“杨国柱呢,他去哪了……”
“……永宁侯素以忠义自诩。眼见所见,这又是要干什么?”
“永宁侯……”
“永……”
王斗顿觉一万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声响。他起身踱步,不料杜勋追在他的身旁继续唠叨,语气中还颇有怒其不争之意!
王斗鼻中闻到杜勋身上隐隐的一股尿骚味,这是每个太监都避免不了的生理现象,不由有些反胃。
王斗沉吟。
又听杜勋道:“……本监在镇城时,颇有军民前来哭诉,言称永宁侯与民争利,侵欺商民钱粮,本监受圣上重托,巡视宣镇军民利病,殄除凶恶,以安良善,不知永宁侯有何辩解?咱家也好向圣上上书,为永宁侯分说一二。”
王斗看向杜勋,看他神情严肃,正气凛然,一副包青天在世的样子,不明白的人,还以为这是哪跑来的清官。
王斗不由有些好笑,这个阉人,还在自己面前人模鬼样起来。
杜勋是什么货色,他心知肚名,贪赃枉法不说,历史上李自成陷宣府,杜勋与总兵王承胤出城三十里迎接,更自告奋勇作为李自成使者,缒入城面见崇祯帝,盛赞自成,后复缒之出,笑语诸守监:“吾辈富贵自在也。”
哼,这些个太监,个个心理变态,自己自到大明起,所接触的阉人中,就没几个是好东西,高起潜,刘元斌、杜勋……有几个是好货色?或许他们代表皇权,在地方上嚣张惯了,不论文官武将,再是不满,面对他们,也不敢不敬。
虽说王斗手握强军,名满天下,爵位深厚,然杜勋内心那种优越感,一样徘徊不去,现在更喝斥起王斗来了。
王斗冷眼看着杜勋,看他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猛然一伸手,将他拔到一边:“呱噪,一边凉快去。”
杜勋措手不及下,一个踉跄,差点向旁摔倒出去,他啊的一声大叫,旁边侍立的一些小太监,连忙过来扶住他。
堂中朱之冯与杜勋的随从都是目瞪口呆,一些靖边军护卫,还有幕府官员,虽然个个目不斜视,却皆忍不住窃笑。
先前杜勋如此跋扈,对大将军横眉竖眼的,他们看了尽是火冒三丈,此时王斗所为,看了分外解气。
朱之冯也是惊讶,随后一把放下茶盏,冷着脸道:“永宁侯,岂可对镇监如此无礼?你眼中可有官容体统?”
这时杜勋也回过神来,他涨红脸,一把甩脱左右,指着王斗尖声喝道:“……好,好啊……好啊,好你个王斗,如此对待咱家,咱家要向圣上弹劾你!”
王斗淡淡瞟了他一眼,懒得理这个智商没有到达三岁的大太监,只对朱之冯道:“朱公前来东路,未知有何见教?”
朱之冯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他顾不得指责王斗,肃容道:“蒙圣上厚爱,任下官为宣镇巡抚,又闻永宁侯大捷归来,充任宣镇总兵,以后老夫便与永宁侯同镇为官,代天牧民,护卫百姓。因此前来拜会,望镇监,巡抚,总兵,三位一体,共同为朝廷效力。”
他说话时,带着浓厚的京畿口音,却是京郊大兴人。
这个倔强的老头,年纪己经可以当王斗的爹了。看他身上风尘仆仆,显然一路急行,这样的天气,一大把年纪,是很难得的。
王斗说道:“朱公有心了。一路路途劳累。”
旁边的杜勋,见自己被王斗冷落一旁,同时方才王斗的举动,让他颜面无存,然思前想后,忽然发现,除了弹劾一条路。自己竟对王斗无可奈何,不由咬牙切齿,高声哼了一声,气鼓鼓在旁坐下。只拿愤怒的眼神瞪着王斗。
不过,经过对答,朱之冯对王斗的神态举止还是满意的,他抚着长须。硬铁的脸上难得展露笑容:“久闻永宁侯大名,今日得见。果然见面胜似闻名,有永宁侯在,国朝甚幸,圣天子有幸。”
王斗微笑道:“朱公过誉,斗,愧不敢当。”
寒暄之后,朱之冯坐得更为端正,看着王斗,他正色道:“前些时日,奸商祸害东路,本抚义愤填膺,此等目无法纪之辈,老夫定然严加处置,给永宁侯一个交待。”
王斗欠了欠身:“有劳朱公挂怀,更有劳朱公雪中送炭,运盐运茶,斗,感激不尽。”
朱之冯摆了摆手:“此乃本抚应尽之义罢了。”
他看着王斗:“现永宁侯率军回归,未知下一步将要如何?”
王斗看向周边人等,一时间,幕府及靖边军各员,皆告辞出堂,见状,朱之冯与杜勋的随从,也退了出去。
杜勋又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王斗锐利的目光扫过去,杜勋又跳起来,远离座位,尖叫道:“你……你又要做什么?”
王斗摇了摇头,随后说了几句话。
“什么?”
“不可。”
“不可!”
杜勋又蹦回座位,尖叫道:“放肆,太放肆了,王斗,你实在是骄横跋扈之极,咱家要向圣上弹劾你!”
王斗看了杜勋良久,看得他毛骨悚然之时,他忽然道:“事成之后,本侯会给杜镇监五万两银子的好处。”
杜勋睁大眼睛,神情愤怒:“永宁侯,你是在侮辱我吗?”
王斗不动声色,淡淡道:“十万两。”
杜勋神情有了点变化,不过他仍然愤怒。
他慷慨激昂道:“咱家蒙圣上厚爱,从京师花花世界,到达这鸟不拉屎的穷困地方,为了什么?一个字,忠义!我杜勋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岂能做此等同流合污,蝇营狗苟之举?永宁侯,你要我违背做人的原则吗?”
王斗道:“二十万两,不要就算了。”
杜勋的嘴张得大大的,结结巴巴的道:“什……什么?真的假的?”
他低下头,神情阴晴不定,口中喃喃道:“二十万两,让咱算算……”
旁边的朱之冯,听着王斗与杜勋的对答,早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全身颤抖,猛然一拍身旁案桌,让茶杯乓啷作响。
他站起来,指着王斗与杜勋厉声喝道:“一个镇守太监,一个镇守总兵,看看你二人,可还有体统?一人公然贿赂,一人公然受贿,尔等眼中,就没有法纪法纲?国之神器,便是任由尔等如此戏弄?老夫拼着这官帽不要,也要上书朝廷,弹劾你等二人!”
杜勋仍然在低头苦算,王斗看着这老头,心下佩服。
他说道:“朱公暂且熄怒,看看这些再说。”
他将曾经给杨国柱看过的情报,又递给了二人,二人互视一眼,都是疑惑地看起来。
杜勋越看越惊讶,最后更轻松下来,似乎作出决定,他案桌拍得啪啪响,义正辞严道:“触目惊心,实在是触目惊心……过份,太过份了,这些奸商,这些贼子,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之,不足以正纲纪!”
他看向王斗,己是换上温和的神情,叹道:“先前,本监误解了永宁侯,有不当的地方,还请永宁侯多多包涵。”
王斗微笑道:“杜镇监言重了,镇监德高望重,以后在镇城,还需镇监多多提携啊。”
二人这边互相吹捧,隐隐形成同盟。那方的朱之冯也是怒不可遏,同时一阵心伤,早知宣大腐烂,未想如此离谱,自己在镇城整顿政事军伍,眼下看来,都只是皮毛,更多是无用功,国事如此。让他如何不心伤?
看朱之冯双手颤抖,悲愤欲绝的样子,王斗也是叹息。
山西与宣大三镇,算是阉党官将的核心之地,朱之冯身为无党派人士。在宣大这块地方,本来就得不到什么支持,他锐意进取,触动当地的利益集团,更是不可避免得罪一大批人。
他越是刚正,得罪的人越多,如他这种人物。在明末处处是浊流之地,是难以生存的,历史上李自成进逼宣府后,杜勋降。总兵王承胤降,举城皆降,朱之冯亲自点炮,反被左右扯开。最后朱之冯自缢死,尸体被闯兵弃于濠中。
“宣大总督纪军门。己然同意本侯之举,杜镇监,朱军门,这些跙虫,已然毁坏了大明的根基,他们饱读圣人之书,不思报效,反处处在挖这个国家的墙脚,眼睁睁看着百姓没了活路,丝毫不为所动,他们是国家的蠹虫,不除之,国事又如何好转?”
“当然。”
王斗说道:“纪军门的檄令,本侯己在上面附署,此事非同小可,若二位不赞同附署,本侯也深为理解,不会怪罪于二位。”
朱之冯的脸,铁青得已然黑了,他最后喟然长叹:“永宁侯说得对啊,国朝到现在,疾病重重,从上到下已然腐烂,不施以雷霆,如何还大明以朗朗睛天?”
他决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抓捕宣镇的奸商文令,本抚也会附署!”
看这老头坚决的神情,王斗点头,明知道一旦行动,便是弹劾攻击如云,明枪暗箭,层出不穷,朱之冯还义无反顾,不得不让人钦佩,大明现在虽然阴霾重重,然其中不无闪光之处,就是因为有朱之冯这样的人。
不但朱之冯,还有蔡懋德,卫景瑗,还有很多很多人,这些人,有无党派人士,有东林党,有阉党,如卫景瑗是阉党,蔡懋德是东林党,卢象升、孙承宗,也是东林党,就因为这些忠义英烈在,大明在历史上才让人怀念。
当然,他们中,都有败类,如东林党大员,水太凉钱谦益,也有阉党骨干,首倡剃发,带头易服孙之獬。
而能克服家族与国家的重轻冲突,这些正宗的儒家子弟,让人佩服,明亡后,各类战死,自尽死等大明官将,追谥可考者超过八千人,相比满清灭亡时遗老发出的哀叹:“……国家养士二百年之报,如此结局,尚何言哉?”
大宋与大明,国家养士,还是成功的。
王斗的原则,就是,不论东林党,阉党,无党派人士,不管哪个党,忠义为国的,他就敬佩,反之,他就鄙夷。
听了朱之冯的话,王斗高兴道:“好,当与朱公共进退,在宣镇同心协力,使之成为大明的桃源之地。”
杜勋则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附署自己名字,他想拿那二十万两银子,又担忧种种后果。
不过朱之冯随后的话,却让王斗黑了脸。
就见他正色对王斗道:“查禁奸商后,所获银子财帛等,应尽数上缴国库为好,我辈身为人臣,岂能私藏私侵,私取一分一毫,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举?”
“永宁侯身为宣镇总兵,抓捕宣镇奸商,名正言顺,然若越界过河,前往大同,山西二镇,虽有纪军门文书,终是不好,本抚之意,当请旨裁决,三司定议为佳……”
……
二十四日,卯时。
离腊月己经不远,天气酷冷,昨夜北风,将一些残雪冻成坚冰,此时风卷残云,旌旗猎猎,“呜……呜……呜……”悠长的号声鸣响,一个个黑压压的军阵集结,不断的往远方绵延。
大军如此威势,杜勋看得不由变色,他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及随从们粗重的喘气声音。
昨日匆匆,他还没多少注意靖边军的军伍,此时仔细观看,如此强悍军伍,直让人见之心惊胆战,他暗惊,昨日自己竟对王斗咆哮,还好王斗克制自己,否则……
随后心下一松,王斗如此强军,看来自己与永宁侯合作,是个明智的选择,便是事后言官御史攻击,自己或许可以从容避过,心安理得的拿钱享受啊。
二十万两银子啊,自己到宣镇后,拼命的捞钱,结果才多少?完全值得自己一搏了。
不比大明别处,东路能开垦的地方,眼下都开垦了,到处是冬小麦田地,自然不能被军马践踏,所以大军列阵,都是避开田园,列于一些野地山丘上。
此时离榆林堡几里外一座山头上,插满旗帜,王斗的中军坐纛,更是高高迎风舒卷,在这里,杨国柱,王朴等人,全部立于王斗身旁,而在王斗等人旁边,朱之冯铁黑的脸松了些。
昨日他说了那些话后,又与王斗闹得不可开交,他要求查禁奸商后,所获银子财帛等,尽数上缴国库,王斗如何能赞同?就算退一万步,这些钱上缴后,除了被人中饱私囊,又有几两银子可以用于正途?所以说万万不可。
还有,朱之冯又认为不该出动军队,而是以衙役弓兵等抓捕,等等等等,唠叨不休,最后让王斗懒得理他。
这也让朱之冯又黑了脸,没给王斗好脸色看,然见了眼前军阵,心旷神怡同时,还是欣慰地抚须赞道:“永宁侯练得好兵,大明有此强军,何愁中兴不望?”
王斗微微一笑:“朱公过誉了。”
朱之冯忽然放下抚须的手:“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本抚当上前之,为将士们训话抚慰……”
……
酷寒中,所有出动的靖边军将士,皆策马严阵以待,虽刚出征辽东归来,却不得回归军营,见到家人,但他们都没有怨言,奸商祸害家园,岂能轻饶?当以霹雳之势,让他们尝到与东路为敌的滋味。
不但如此,还有密密赶来的东路军民,在旁边兴奋的张望议论,大将军果然要给那些奸商们厉害瞧瞧了,此举真是大快人心。
消息灵通的人,更是知道,奸商范三拔等人,皆尽被抓起来了,更是大快啊。
不但如此,便是杨国柱麾下,许多人,都想随靖边军等干一把,不过被杨国柱严厉禁止了,没人敢枉动,与王斗一样,杨国柱在正兵营,还有几个新军营内,威望素著。
“万胜!万胜!万胜!”
铺天盖地的欢呼响起,王斗策骑行于万军之中,但见旌旗如海,心中不由涌起无上豪情。
这就是自己的军队,也是自己破开这重重阴霾云日的本钱,有此强军在前,自己尽可舒展胸中所学,首先的,拿那些奸商们开刀吧。
他一扬马鞭,喝道:“出发!”
“出发!”
“出发!”
“将那些奸商尽数捉拿,一个不留!”
蹄声如雷,无数的健骑,往前奔去,汇成滚滚洪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