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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命

小说名:悍将 | 作者:水怀珠 | 类别:玄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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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滂沱。

    褚怿直挺挺跪在冷冰冰的石砖上,一袭湿透的官袍紧贴,勾勒着精壮的身躯。豆大雨珠砸在上面,一触即碎,仿佛砸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墙铁壁。

    三丈开外的禁军侧目看着,惊心之余,自惭形秽。

    自御前请命无果后,这位指挥使在殿外一跪就是一上午,任凭风雨吹打,官家漠视,皆巍然不动。

    辽王点名道姓要官家牺牲挚爱成全两国外交,究其祸源,的确算褚家军作战不力。可是,守将在外,大体攻防皆由朝廷定夺;和亲结果,自是上官大人出使所得,他褚家人就算内疚自责,也……

    不至于此吧?

    难不成,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众禁卫绞尽脑汁,蓦然抬眼对视,恍然大悟。

    雨声喧嚣,褚怿长睫微垂,尽可能心无旁骛。

    然"嘉仪帝姬”四个字却像长了翅膀似的,成群结队地从众禁卫口中向他飞来,不消几时,即把耳畔堵得水泄不通。

    接踵而来的,则是带着他褚怿大名的"情深义重”,以及紧挨着嘉仪帝姬大名的"苍天无眼”、"棒打鸳鸯”。

    发展到后来,有人忍不住吟诗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褚怿:"……”

    昨日在东华门前,那姑娘满怀怜悯的目光又一次浮上脑海,褚怿伸手把脸上雨渍抹了一把,扯开唇角。

    昨夜回味那目光时,尚且还有三分疑惑,今日"听君一席话”,可算是茅塞顿开了。

    那姑娘应该是觉着自己爱上她了。

    哦,不止,经今日这一跪,估计大半个皇城、乃至汴京城的人都该觉着自己成个痴汉了。

    褚怿啼笑皆非,长颈微扬,黑沉双眸朝重重雨幕后的大殿凝去。

    行,痴汉就痴汉吧。

    ※

    瓢泼大雨浇在殿外,垂拱殿内一派嘈杂。

    官家在桌前来回踱步,怫然道:"这个褚怿,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侍赵全怀抱拂尘紧随在后,便欲出声宽慰,人群中站出一人,紫色圆领宽袖长袍,乌黑直脚硬幞头,白面美髯,鼻直口方,眉间一道"川”字,正是知枢密院事吴缙。

    "褚将军少年成名,血气方刚,对金坡关一役一直耿耿于怀,如非官家诏令,恐不会如期返京。今日闻和亲一事,新仇旧恨一并,难免自责过甚,意气用事。陛下宽仁,权当是竖子无知,无需理会。”

    话音甫落,乌泱泱的人影里又是一人站出,反诘道:"这是什么话?他褚怿再如何年轻,也是堂堂一方守将,御封的定远将军!先前抗敌不力,兵败如山倒也就罢了,而今陛下不计前嫌,仍提携他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他不安分务职,勤恳练兵,反来这里指手画脚,胡说一气!他当打仗是什么?如一仗打去,就可改天换地,那他褚家军先前又为何在辽军面前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另一人应和道:"正是!这褚家儿郎心高气盛,平生头回败北,只怕是心有不甘,想借此机会一雪前耻,然事关国祚,岂可容他这般胡来?!”

    "说到底,都是他忠义侯府软弱无能,力不胜任,方至如此局面,他褚怿倒还有脸来请战出兵,就不怕重蹈覆辙,再折一位帝姬出去?……”

    "……”

    殿内嘈嘈切切,无数张嘴皮子上下翻飞,尽是在责难褚家人如何作战不力,如何错失良机。

    吴缙蓦然一声冷笑:"想不到诸位弱不禁风的翰林学士、散骑常侍,竟比在疆场上长大的一方守将更精通战事。既如此,当初褚家军受困金坡关内外无援的时候,怎未曾听得各位高论?”

    众人一凛,被点名的几位文官脸上泛白,不及反唇,吴缙又朗然道:"褚家军护卫北境六十多年,自忠义侯褚训起,哪个褚家男人不是一身虎胆,勇冠三军?金坡关一役前,褚晏、褚怿戍守易、保、涿三州,又有哪次跟外敌交战时损兵折将过?

    "此番辽人挑衅,褚晏顾及冀州之围未解,本意按兵不动,固城防守,可一力主战的是你们,等三军上阵后,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的也是你们!

    "前方将士要粮不给,要人也不给!前脚让人家咬牙苦撑,后脚又下令撤军谈和!本末不分,朝令夕改,如此打法,只怕是天兵天将降世,也难转圜局面!”

    这一番慷慨之辞,喝得一众文官面色铁青,然到底还是有人不忿,立刻驳道:"辽人挑衅,国军出战,乃是全大鄞尊严;既知不敌,知难而退,则是及时止损,保全实力!”

    "一国边防都需靠帝姬去护了,我堂堂大鄞男儿还有何实力?谈何尊严?!”

    "你!”

    "够了!”

    官家一声断喝,刹那间满殿皆惊,人人面色青白,噤若寒蝉。

    丞相范申静观官家神色,终于缓缓踱出一步,出声道:"败局已定,争来争去,又有何用?当务之急,一则是如何应对外边那位一心请战的定远将军;二则,是如何答复辽王的求亲。”

    话题重被拉回和亲一事上,原本雀喧鸠聚的垂拱殿内越发静得针落可闻,众位大臣颔首垂眉,目光闪避,再无一人高谈阔论。

    官家驻足桌前,沉声道:"定远将军褚怿贪功冒进,御前失仪,杖五十,撵回府去。”

    崔全海得令,紧绷的一根弦松开,似怕官家又追罚一般,赶紧领命往外传旨。

    后边几位文官得此结果,不满褚怿所行无忌,在职务上却分毫不受影响,有意抒发己见,然一看同僚无人动作,又不禁把脚收回。

    这时官家转过身来,一双眼沉沉地放在范申身上,肃然道:"边关不可再有战事,嘉仪,也不可前去和亲。此事,由你解决!”

    满殿官员心神俱震,不约而同为丞相范申猛捏把汗,抬眼偷看时,却见范申泰然自若,拱手道:"幸不辱命,微臣心中已有一计。”

    ※

    大雨如注,天边落下一声春雷。

    褚红宫墙后,一行人自内廷方向匆匆而来,容央被赵彭拽着手腕,火急火燎间一脚踩进砖缝积水里,冰冷湿意自脚尖一窜而上,霎时激得她瞪大双眼。

    下一刻,终于敛回神思,把赵彭挣开。

    滂沱雨水浇淋在外,顷刻溅湿少女双肩,赵彭忙把伞送过去,恼道:"你干什么?!”

    容央急喘,竟也顾不上这一身凌乱,冷脸道:"我倒想问,你干什么?”

    先前在玉芙殿说完褚怿的事后,一名小内侍又火烧眉毛一样地赶来,用一副天塌般的口吻嚷嚷着"大事不好,褚将军出事了”,嚷得她嘉仪帝姬尚不及反应,浑浑噩噩地,就给赵彭一下拽至此处来。

    此刻一回味,不免越想越荒唐。

    褚怿为保全她长跪请缨,固然令人动容,可无论结果是成是败,皆属前朝之事,她一个禁廷女眷,如何能贸然出面?

    再者,他连自己的意见问都不问,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跑去请命,说得不好听些,就是一厢情愿。

    如果官家不理,自己不理,众人闹一闹、议一议也就过去了。

    可眼下自己这样上心地赶来,岂不是像刻意去回应他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噩梦作祟,一想到那人黑如深渊、又炽如烈风的一双眼,容央就止不住地头皮发麻,心生抗拒。

    沉吟中,荼白、雪青自后追来,匆匆把伞给帝姬撑上,又捏着丝帕小心翼翼拭去她眉目、耳鬓边的雨渍。

    容央压下心中慌促,瞪着赵彭,色厉内荏道:"人家不过是挨个板子,你就着急上火成这样,照我看,是你看上这褚怿了吧?”

    赵彭一双眼瞪得更大:"我满心满眼为你前程盘算,你竟如此作践我?”

    容央扬眉:"看上褚怿就是作践你,那你先前把我和他硬扯一块儿是什么意思?”

    赵彭被她一噎,索性道:"今日便是要把你和他硬扯一块儿,如此,你方有希望不去和那劳什子亲!”

    说罢,拽着容央又开始奔走。

    容央挣扎:"你等会儿,把话说清楚,什么叫……”

    "边走边说!”赵彭斩钉截铁,"一会儿到崇政殿,你就只管抹着泪去跟爹爹求情,为褚怿求,也为你自己求。眼下怀疑褚怿请命出战另有其因,也就是你俩私下有情的远不止我一个,先前荼白也说了,这褚怿回京不到半个月,就跟你独处了两回,还为你当面打了那王忱的脸,要说你俩真没什么,估计也没几人相信!

    "自古公主和亲,关乎国颜,最看重贞洁品性,咱眼下只需把这份私情坐实,如实禀明爹爹,请求赐婚,和亲的事,自然就跟你再无关联!”

    赵彭滔滔不绝,气势如虹,一时竟把容央说得懵住,半天回过神来:"你、你要我求爹爹把我赐给他?!”

    赵彭道:"褚怿年少有为,英俊潇洒,又是忠义侯府大郎君,做你的驸马,有何不好?”

    容央惊心动魄:"我看就很不好!”

    赵彭道:"那便对了,你看着不好的,才有可能好。”

    "?!”

    风雨如晦,一座金瓦朱甍的大殿近在眼前,两人脚下愈急,哗然水花不住盛放,便在这时,赵彭突然一顿。

    容央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他肩上,便要发作,抬头也是一震。

    崇政殿外,长天大地一派浑浊,重重雨幕后,一人轮廓孤决,步履艰沉,走在内侍高高撑起的一把青伞下。

    与他们同时,停下了步伐。

    千万雨丝横亘于咫尺。

    褚怿缓缓抬头,天光里,面容苍白,眼睫湿尽。

    却依旧是黑眸定定,傲气凛凛。